[摘要]過了許多年,我的學生有一位做了牙醫。我問他:「牙蟲是怎麼回事?」學生望著我,一臉不解地問:「您相信牙會生蟲?」
作者:李鐸,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北京大學教授。
還沒有聽說過巧克力,更沒有聽說過冰淇淋的孩子,覺得這世界上最好吃的是糖。
糖並不貴,一分錢就可以買一顆,當然不是透明紙包裝的那種,透明紙的則要兩分錢,一半錢花到包裝紙上,傻瓜才肯。
可是我很少吃糖,媽媽不讓我吃的理由就只有一個:「糖吃多了會讓牙生蟲。」媽媽講得很生動,說是因為蟲子和我一樣,也愛吃糖,它吃飽了也要睡覺,就要有個藏身的地方,所以就在牙上打洞。時間久了,牙就疼得無法忍受,滿嘴的牙洞,不到姥姥那年紀,牙就全壞了,再想吃肉桂、花生什麼的,根本就咬不動。所以,我只在極難忍受的情況下,如,大家都在吃的時候才敢吃上一顆。吃完還提心弔膽,生怕蟲子也來與我分享這顆糖。
我也經常對著鏡子,張開大嘴,看蟲子是不是從洞裡出來散步了,如果那樣,我就趕緊漱口,將它衝走。爸爸得知後,大笑我無知。他說:牙怎麼會生蟲呢?人的口腔內只會有些細菌,蟲子是根本無法生存的。牙上有洞,則完全是因為不刷牙,剩飯當然也包括糖腐蝕了牙。這也就是說,如果常刷一刷牙,糖還是可以吃的。雖然我有點相信了(這可以成為吃糖的理由),可是媽媽的教導依然在影響著我(這是我吃不到糖時安慰自己的理由)。我也感到奇怪的是,我為什麼沒有見到過牙蟲呢?
回到農村後,終於有了機會。在村裡的廟會上,有個拔牙的醫生在地上鋪了個拔牙的攤子:一條紅色的布,髒得已快看不出是紅色的,上面還畫著一張大嘴,露著滿嘴的大牙。在這嘴的下面擺著真正的牙,大概全是他拔下後不捨得扔,留下作展品的。紅布的最邊上,擺著許多小瓶子,和衛生所的差不多,並不很髒。有的瓶子開著口,可以看出裡面裝的是紅藥水、紫藥水、白粉末,還有就是鉗子、刀子之類的工具。
廟會上,就數這裡最熱鬧。喜愛看同類受苦,是人類的天性。也唯有人類才會將同類的苦難,當作自己的快樂。可是這太平盛世,看槍斃人的機會不多。所以,大家都聚在這裡,聽到別人痛得嗷嗷亂叫,便開懷大笑,長時間積澱在內心的痛苦就隨著這笑聲消散。柏拉圖、亞裡斯多德、弗洛伊德的悲劇理論都是基於這麼一種渲洩說。
俗話說:槍打出頭鳥。有人牙已經痛了多天,好不容易逢到廟會。可是來到地攤前,並不直接去請醫生診治,而是轉來轉去,非要等別人治過才肯上前。
為了解救這些人的苦難,拔牙的醫生開始了他的演說,大致和媽媽講的差不多。可是有人不信,說,為什麼我沒見到過蟲子呢(他們和我有著相同的疑惑)?拔牙人開始在觀眾中找人,他往往是任意地拉上一個手捂著嘴的,一邊解釋說不要錢,一邊強行用兩個手指捏開那人的嘴,另一隻手用小鑷子在那人嘴裡搗騰,也就幾秒鐘的時間,便從那人嘴裡夾出一條小白蟲。
我驚呆了,擠到最前面,看得也最清楚。那確實是一條小白蟲,比大米粒要小一點,更苗條些。醫生夾住蟲子,讓大家看了一遍又一遍,並且宣稱,蟲的窩兒裡還有很多小蟲,極小的,要用顯微鏡才能看到,所以就夾不出來,唯一的辦法是將這顆有蟲洞的牙拔去。牙蟲的主人忙問了價錢,就坐在歪歪扭扭的凳子上任醫生發揮手藝。不知不覺,他後面就排起了長隊,他剛站起來交過錢,另一位就擠上前來搶座位。被拔牙的叫聲越來越慘烈,圍觀的人就越來越多,排起的隊伍不僅越來越長,而且越來越粗。我則匆匆往家跑,我要告訴爸爸,他錯了,因為我親眼看到了牙蟲。
家裡有客人,我只好等,等呀,儘管客人來的時候我也蠻喜歡的,他還帶了好吃的禮物,可是這會兒恨死他了,怎麼還不走?看看天都快黑了,那客人才有要走的意思。爸爸送出門,我便堵在門口不讓爸爸回來,讓他隨我一起去親眼目睹一下那牙裡拔出來的蟲。
拔牙(作者供圖)
爸爸拗不過,跟在我後面。可是到那裡時,天已經擦黑,拔牙的醫生也走了。
回到家,爸爸耐心地給我講牙不會生蟲的原理,我還是那句話,我不信,因為我看到了蟲子。爸爸又給我講魔術,講舊社會賭場中的手法,講舊社會的江湖騙子,講了很多很多,沒用。最後,爸爸有點生氣了,說: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實的!真實的東西是要靠理論分析才能得出來的。還說:我思故我在,而不是我看故我在。沒法再爭論了,和唯心主義者討論什麼呢?
過了許多年,我的學生有一位做了牙醫。我問他:「牙蟲是怎麼回事?」學生望著我,一臉不解地問:「您相信牙會生蟲?」
難道不會嗎?我可是親眼看到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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