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不同版本的「大家小書」系列叢書,其中最右側「白皮書」為最新版本。 本報記者 和冠欣攝
出版人高立志剛剛拿到「大家小書」叢書最新一本樣書《陶淵明批評》,這是文史學家蕭望卿的作品。本月,「大家小書」陸續還會有《明清思想史論》《世界美術名著二十講》等五六本書出爐。按照計劃,「大家小書」原有的60個品種,今年將增至100種。
著名文史學家袁行霈曾為該叢書撰文,「所謂『大家小書』是大家寫給大家看的書。」一是說書的作者都是大家,二是說書是寫給大家看的,至於「小書」則指的是篇幅短、姿態低。12年來,該叢書出版方北京出版社一直努力挖掘、尋找「大家寫給大家」的書,從來沒有放棄過。
用專業精神普及學問
「在設計和定價方面,小書讓人感覺到一種默默關懷的溫馨」
「看一眼就被吸引了。」 「高山仰止,慢慢學吧。」「在設計和定價方面,小書讓人感覺到一種默默關懷的溫馨。」在網上,「大家小書」一直引來讀者的熱評。更有細心的讀者還會惦記著它的命運,「又是一年,新的一輯又快出了吧。」
對於韓敬群來說,每每看到讀者的文字,都是一個享受溫暖的時刻。12年前,正是因為自己將少年時代的閱讀幸福感延伸移植到了出版工作中,他才策劃出版了「大家小書」這一具有影響力的圖書品牌。
韓敬群現任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十幾年前,他曾擔任北京出版社文史編輯部副主任,負責開拓文史類圖書選題。韓敬群回憶,他常常在頭腦飛轉時,找尋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少年時代的閱讀記憶。那個時候,他在安徽省重點中學貴池中學住讀,每月能拿到父母給的20元生活費,而他一定會節衣縮食,省下錢來買書。這些書裡面很大一部分都是「大家小書」——大學問家寫給普通讀者的書。 韓敬群印象最深的一本小書是歷史學家吳於廑寫的《古代的希臘和羅馬》,這本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三角九分錢的小冊子,把愛琴海和亞平寧半島數千年前的往事演繹得神採飛揚,漢尼拔、愷撒等一個個英雄活靈活現。類似這樣的小書,無論在人文領域,還是在自然科學領域,韓敬群記得還有很多。像吳晗等大家參與策劃,北京出版社出版的《語文小叢書》;與此形成呼應的還有《數學小叢書》,它的作者包括華羅庚、閔嗣鶴等數學大師。此外,《少年百科叢書》、《青年文庫》的作者陣容中,很多都是名家、大家。
韓敬群說:「在那個『知識就是力量』、全民向學的年代,我們國家那些可敬的第一流的前輩學者,實實在在地做了很多文化積累和普及工作。」而他也產生了一個強烈的衝動,想讓今天的孩子有他當年的幸運,「一代出版人曾經造就了我們,我們曾經受人津逮,也有責任津逮別人。」
這個朦朧想法的真正成型,也得益於韓敬群和他北京大學中文系老師袁行霈的交談。「我到袁先生家去請教,跟他聊天,最後真正聊出了『大家小書』的理念。」韓敬群和老師商定,要做一套書,宗旨就是「大家寫給大家」看的書,換一句話說,就是用專業的精神,做普及的學問。
挖出眾多大家的「小書」
「現寫急就章肯定不行,越是通俗易懂的小書,越需要有歷史的積澱」
從最初到現在,「大家小書」一直沿襲「大家寫給大家」看的理念,文字規模在10萬字左右,但這樣的小冊子尋找起來反而不輕鬆。
「現寫急就章肯定不行,越是通俗易懂的小書,越需要有歷史的積澱。」「大家小書」編委、北京師範大學教授瞿林東說,「大家小書」的作品更多是20世紀的大家們曾出版過,並禁得起時間考驗的作品。
多年前,瞿林東推薦了《史學遺產六講》,其作者正是瞿林東的老師、歷史學家白壽彝,「白先生上世紀60年代寫過《談史學遺產》,史學遺產這個命題是他首先提出來的,具有開創意義。」瞿林東說,在此基礎上,白壽彝於上世紀80年代又接著寫了五篇論述文章,涉及歷史思想、歷史文學、歷史編撰學、歷史文獻學等史學遺產中的幾個方面,「這些文章發表在雜誌上,用問答體寫成,形式活潑。」瞿林東向編輯進行了推薦,此後經過精心的編輯,《史學遺產六講》面世。這本書首印1萬冊,出版後反響非常好。
教育家、史學家嵇文甫的《春秋戰國思想史話》最近將面世,這本書於1958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首版,此後從未再版。去年,高立志偶然在舊書攤發現了它。嵇文甫的孫子、首都師範大學教授嵇立群說,高立志通過網絡找到他的郵箱,並聯繫了他,「出版社原本希望我給爺爺的這本書寫個序言,是導讀性質。這不是我的長項,就回絕了,最後序言改由其他專家完成。」嵇立群說,《春秋戰國思想史話》是他爺爺去世前兩年才完成的。這本小冊子當年出版後,他曾在家中翻看過,「我小時候偏好歷史,關於孔孟的一些知識,正是從這本書中掌握了一些。現在覺得,如果講老子一下子就是幾十萬字,我當時肯定會被打暈了。」
儘管「大家小書」從出版初始涉及的作者大都已故去,但也有極少數健在的學者被請了出來,像白化文、許嘉璐、葉嘉瑩等。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香港中華書局通過北京中華書局,約北京大學教授白化文寫過一本介紹漢化佛教的通俗小冊子,名為《佛光的折射》。「出版後有點銷路,臺北中華書局就向香港買了版權。」今年84歲的白先生回憶,2003年,韓敬群拿著他的這部舊作找上門來,「橫說豎說,把我說服了,我也加入了『大家小書』作者之列。」此時,《佛光的折射》十年版權期已過,白化文將此書略加改動,特別是更換了大量插圖,以《漢化佛教與佛寺》為名在「大家小書」系列中重新出版。
即便是這樣,白化文還是一再堅持,「我絕不是大家,連大家的學生或再傳弟子都算不上。我太冒失了,太不自量了。」但韓敬群一直認為,白化文先生過謙了,「《漢化佛教與佛寺》是一本引導大家了解佛教,尤其是了解寺廟的入門書。讀者如果拿著白先生這本書在手,那真是清清爽爽,可以真正把寺廟了解個明白。」韓敬群說,這樣的好書,當然可以入列了。
編「老」文字很難拿捏
「當年的語言習慣和當今的文字校對標準如何折中,是很讓人頭疼的問題」
「大家小書」所收書目,大部分都曾出版過,但有的書,因作者寫作時間是七八十年前,語言表述與當今的文字標準不太合拍。面對這些「老」文字,編輯們拿捏起來頗為費心思。
高立志剛剛編輯完成蕭望卿寫於1944年的《陶淵明批評》,他很坦率地說:「如果用現在的語言規範來看,這裡面好多表述都有問題。但老先生的東西不能隨便亂改,或者說,改動一定要有依據。」
「大家小書」責任編輯莫常紅也表示,當年的語言習慣和當今的文字校對標準如何折中,是很讓人頭疼的問題。比如,「問渠那得清幾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按照現行文字標準,「那」應寫成「哪」,但事實是,上世紀30年代時,「那」都不加「口」字旁。 「所以,我堅持一個標準,書稿本身寫得早的,基本不改,像沈從文常常會用『歡喜』,我就不能改成『喜歡』。但相對晚近一些的書稿,也會酌情參照現在的文字標準進行改動。」編輯們以謹慎的態度,儘量保持作品的原狀、原貌。但莫常紅說,他也會想方設法去求證那些看起來很稀奇古怪的詞語,「我會在古籍中查找,如果它們在漢賦、元代詞曲中有出處,就不能算錯。」
當然,也不能眼睜睜地讓真正的錯誤出現,即便是出自大家筆下。 「王力先生是中國語言學界的泰鬥,可當初我在編輯他的《詩詞格律概要》時,還真發現了問題。」韓敬群曾經猜測,書裡面的問題,也許不是出自王力先生,而是在編輯出版的某些環節上出了偏差。
韓敬群回憶,《詩詞格律概要》中某一處提到七言絕句的一種格式時,舉了柳宗元的一首詩作為例子。「書裡用作示例的大部分詩我都熟悉,但這首詩沒讀過,我就去《柳河東集》中找,但沒有找到。更要緊的是,這首詩的平仄規律與王力先生標列的格式並不合。」韓敬群所學專業是古典文學,對詩詞格律並不陌生,他於是換了一首普通讀者比較熟悉的白居易詩《大林寺桃花》。並為此特別徵得王力先生的高足、「大家小書」編委之一蔣紹愚教授的同意。
不僅文字需要編輯有高度專業素養才能把握,即便配圖也斷不可輕易用之。莫常紅說,橋梁專家茅以升的《橋梁史話》2012年推出,如何放圖片大家就討論了很久,「我們找圖片其實很困難,一是涉及版權,二是還要找契合這本書的圖片。」所幸,茅以升的女兒茅玉麟提供了線索,中國科技館原常務副館長張泰昌畫了很多全國各地的橋梁,都是精細的素描。「有了幾十幅素描作品,這本書變得更加活潑和有趣了。」莫常紅說。
當今學者資源開拓艱難
「學術界寫東西是越寫越大,寫一部幾萬字的小書會覺得拿不出手」
12年走過,尋找「大家寫給大家」的書,在當代學者中有些卡殼。
「已故學者資源『挖』得差不多了,這麼尋找下去,很快就會黔驢技窮,我們一直想有所拓展。」北京出版集團人文社科事業部總經理安東透露,「大家小書」系列早已計劃開掘一些當今的學者資源,出版社還為此試探性地向一些學者約了稿。但面對邀約,學者們紛紛婉言謝絕,「他們常常說實在太忙了,沒有時間寫。」安東說。
在分析婉辭原因時,瞿林東說,「當今很多學者確實不能封其為大家,那樣他會有思想顧慮,會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但另一方面的現實情況是,讓當今學者像老一代那樣安心為讀者寫「小書」,或許已經很難複製。嵇立群直言,「學術界寫東西是越寫越大,寫一部幾萬字的小書會覺得拿不出手。」在他看來,現行的學術考評體系也不容學者把心思放在這些小書上。嵇立群從小喜歡文學,曾給出版社寫一些相對通俗的作品,「雖然自己覺得可以這樣寫,但在學術圈,對你評職稱就沒有任何意義。國際政治專業的教授怎麼能寫評《三國演義》的文章呢?」嵇立群甚至因為好幾年沒寫大部頭的學術專著,評職稱時很吃虧,2009年快退休的時候,才被評上教授。
「現在即便是讓這些學者寫普及的東西,很多時候,普通讀者也可能看不懂。」嵇立群說,像他爺爺嵇文甫那樣的老一代學人,學問就裝在腦子裡,而現在的學者積累知識是靠做卡片,存U盤,往往學問還沒進腦子,就全跑了。「所以我說,老一代大家寫的東西,表面看起來好像很容易,但實際上都是融會貫通、積累了一輩子才有的結果。」對此,瞿林東也說道,「李長之先生寫《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一個暑假就寫成了,可是你知道他教書教了多少年?他只是趁著暑假,把多年的積累反映了出來。」他認為,當年的學者從沒有想過要成為什麼大家,他們寫的隨筆每一條都是有多年思考、多年積澱在其中,一本書常常要多少年才寫完。「相比之下,現在的學者幾個月就完成一部書,他們哪有那麼多思想?有時候恐怕就是為寫書而寫書。」瞿林東說。
也因為如此,瞿林東堅持認為,還是在已故學者中尋找線索更穩妥,只是選題範圍需要進一步拓展,「在以哲學、社會科學為主的基礎上,可以謹慎地選擇一些通俗的自然科學著作。」瞿林東說,比如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關於黃土高原森林植被變遷的一些文章,和現實有密切的聯繫,可以考慮收進來。此外,竺可楨有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研究》,大概二三萬字,可以配合他的多篇有價值的日記,一併出版。
但韓敬群仍舊認為,尋找當今學者寫小書的路,越是艱難越要走,「出版界和學術界需要達成共識,攜手一起來做。」學者需要沉下心來,而編輯更要把自己的出版創意與學者進行很好的溝通,「如果能給作者提出好的創意,對作者有啟發、有幫助,或許他不會輕易拒絕。」
和「大家小書」有關聯的書
■《跟大師學國學》
中華書局出版(大師名作,寫給年輕人的國學好讀本)
■《新世紀萬有文庫》
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中外名著的珍善版本,1997年、1998年出版,還有產品在售)
■《中學圖書館文庫》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大家所著文學、歷史、哲學、語言學等各類普及讀物)
追問
「大家小書」
是本什麼書?
「大家小書」是北京出版社於2002年推出的傳統文化品牌圖書,其最暢銷的品種,單本銷量已達10萬冊,最少的也有1萬冊左右。
在動輒幾十萬字的圖書市場中,薄薄的「大家小書」甚至很容易就淹沒在書店的書架上。但許多讀者認為,這套叢書的分量非但不小,反而相當重,是各個領域的經典之作。叢書收入的作品,深入淺出,既展示了大師們的學術成果,又引領普通讀者一窺學術堂奧。
該系列涉獵廣泛,收羅宏富,包括文學、歷史、哲學、藝術、佛教、社會學、語言學等多門學科。有的引導文學的欣賞,如夏承燾的《唐宋詞欣賞》;有的介紹入門的路徑,如顧頡剛的《中國史學入門》;有的傳道授業解惑,如趙樸初的《佛教常識答問》;有的是一門學科的概述,如姜亮夫的《敦煌學概論》;有的是對學科歷史的掃描,如劉葉秋的《歷代筆記概述》;有的貫通科學與人文的界限,如竺可楨的《天道與人文》……
據介紹,「大家小書」有少部分作品已進入公版期,但大部分還涉及版權問題,尤其對於已故作者的作品,出版社因此要千方百計找到家屬商定版權等具體事宜。
大家到底如何
寫小書?
高立志特別為蕭望卿的《陶淵明批評》一書加了腰封,這在「大家小書」叢書還是頭一次。紅色的腰封上,寫著「帶著創作的想像力,以美文寫學術,欣賞日常生活詩化的陶淵明」。高立志認為,今天不少學者離開專業術語就不能寫作和思考,加之所謂對接西方的規範化和電腦粘貼的便利性,把文章弄得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相比之下,《陶淵明批評》作為學術文章沒有一行難以理解的句子,通篇寫得如此之美。這對今天的學術寫作是非常有借鑑意義的。」高立志說。
探究大家寫作的細節,會讓我們的感受更加強烈。「大家小書」收入了文學史家、古典文學研究家季鎮淮所著的《司馬遷》,從季鎮淮關門弟子夏曉虹的研究文章中可以窺見,一位大家時刻把讀者裝在心中,盡心普及學術的用心之深。「以大學者的手筆為非專業的讀者寫作,既要避開那些過於狹隘的專學考據,照顧一般讀者的興趣;又須在概要敘述的同時,顯示專家獨到的心得。」夏曉虹如此總結道。
季鎮淮一直以來有一個觀點:文學研究者如果喪失了對語言美感的追求,便愧對研究對象。而夏曉虹認為,老師流暢自如的行文風格,是刻意經營的結果。季鎮淮早年就讀西南聯大時,受教於聞一多、朱自清兩位導師。「聞先生的古典文學研究功力與遣詞造句的考究,以及朱先生在《經典常談》等書中所表現出的平易近人,給他很大啟發。」夏曉虹說,她多次聽老師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古代文學的論文也應該寫得像「文章」一樣講究。但這並不意味著放棄或減少考辨的工作,而是強調專業著述不該因為填砌材料、文字艱澀,而拒人於千裡之外。
事實上,夏曉虹也發現,季鎮淮是將大量考據的工作壓在紙背。《司馬遷》全書不過十萬餘字,而腳註多達236條,引用古籍及近人、今人著述數十種之多。也因為極大地發揮了注釋的功能,才使正文避免出現贅疣,得以乾淨、流暢地敘事、議論。不過,夏曉虹也提到,季鎮淮並未因《司馬遷》是一本面向非專業普通讀者的小書,而完全用白話譯述取代文言。「他喜歡間或在現代語體中插入古文散句,以調節語氣。」夏曉虹說。
《司馬遷》初版於1955年,再版於上世紀70年代末。季鎮淮在《再版前言》中提到,其所做的最大改動,是「把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和司馬遷《報任安書》全篇抄錄在書中」。這樣做的目的是「考慮到文章的重要性和讀者參考上的方便」。本報記者 路豔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