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閣
在我小時候,有一種比蜂蜜吃起來還美的過不知多少倍的美食,那就是糖稀。而熬糖稀,至今回憶起來仍是十分親切的生活情景,歷歷在目,令人難以忘懷。
老家是農業地區,也是省內甜菜主產地。縣糖廠是一家老廠,縣裡有數的支柱企業和工業項目之一,更重要的是企業還安置了不少職工就業,備料車間,加工車間,技術車間,包裝車間,運輸裝卸,既需要專業技術,也需要機械人力。當年農村人進縣城確定一下自己所在方位,一是找縣政府的三節樓,二是望一望糖廠的大煙囪冒沒冒煙。能進糖廠幹活那對普通農民來說是挺榮幸的事,難怪老叔當了幾年糖廠裝卸隊長,從城裡回到屯子裡,家人們都對他這第一個有班上的畢恭畢敬,奉若神明,嬸子提前給卷好紙菸板板正正放在煙笸籮裡,倒上一碗開水,然後就下廚備飯了。我們這些娃兒們也隔三差五地往叔家跑,最盼望的是能分到一小包一小包用黃煎紙包著的彩玻璃一樣的花花糖球,或者那種帶皮的紅粒花生,吃起來比苞米花更大更肥更解餓哩!
能買得起白糖或可勁吃的家庭還是極少數,冬底春起粘豆包是絕對主食之一,怎麼能蘸點白糖或其替代品呢?辦法之一是買點小袋糖精,加在豆包或饅頭的豆餡裡,吃著微甜,但有點苦澀,其為石油化工產品製成,吃多了對身體有害。怎麼辦呢?不知是誰研究發明了用甜菜疙瘩熬製糖稀的技術活。上秋了,田野裡的甜菜也都成熟了,肥實新鮮的葉片已經被掰了幾茬,大都烀豬食餵豬了,嫩葉也可以晾成乾菜,留著春天沒啥菜吃的時候和幹白菜、凍白菜、酸菜心等一同煮爛了蘸辣醬吃。秋後甜菜葉子雖然幾近稀疏,但甜菜的疙瘩卻越發茁壯飽滿,到收穫時節,圓錐狀白花花的果實滿地亂滾,惹人喜歡。甜菜收回後可先儲放起來,等新一周期糖加工開始生產前就用大車送到糖廠去,先換來支票,要等一段時日甜菜款下來時才能變成現金,這些菜疙瘩就成了名符其實的金疙瘩了。
一般人家都有到地裡溜秋的好習慣,揀莊稼,揀糧食,當然也揀一些大大小小半拉不整的甜菜疙瘩。回到家裡,如果烀土豆時,大鍋邊上貼幾片甜菜片,鍋內熱氣一起,甜菜汁滲入土豆群中,略成淺色糊巴,甜菜片絲絲甜潤自不用說,這時再吃土豆,真是如同蘸了一層蜜糖,又香又甜又面,非一般美味可比。
熬糖稀前,需先做細緻準備工作。將甜菜疙瘩上下清理乾淨,特別是根部每一塊凹陷的地方用刀剜好修好,不能有半點毛須或醜陋,然後放到寬水中清洗,除淨泥土,直到白白淨淨,美若懷了孕的矮胖人參。然後以刀切成適中的薄片,切出一飯盆或更多,放到大鍋內加水加熱烀上,聽得見水開到冒泡的聲音,烀到甜菜片綿軟時候就取出晾涼。這時,取豆腐包(老人們叫「豆腐榨」)一類的粗紡布,把甜菜片一部分一部分包裹起來,朝著盆內開始用力擠壓,甜菜汁就被擠出來許多,直到擠幹為止(擠過的渣滓可做豬飼料)。甜菜汁集中後,上邊有一層混濁的,須撇淨倒掉,剩下清亮亮的,那就可以倒到鍋裡熬製糖稀了。
熬糖稀需要掌握火候力道,真是一門技術活和功夫活。灶子裡需用硬柴禾,像木板、樹條、蒿幹、豆稈等皆可,但也不可使火苗太急,否則糊了鍋底,熬出來的會味苦。記得那時候母親或嬸子熬糖稀都會選擇早飯後或晚飯後的時間,一熬就兩三個小時,有時晚上都熬到半夜,甜菜汁從水狀熬到粘稠,從灰白色變成深顏色,我們兄弟姐妹們就眼巴眼望地屋裡地下跟著守候到半夜,等著看熬製的顏色和效果怎樣,其實更是等著嘗幾口新鮮。難忘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兩半松木鍋蓋如大門被母親瘦弱的雙手刷地拉啟,鍋裡的糖稀呈黑褐色袒呈於一束束渴盼的眼光之中,在戧刀子從糖稀裡往上翻挑的那一剎那,黏噠噠、亮晶晶、甜滋滋、香噴噴、勁道道,「如絲綢般閃亮柔滑」的農家傑作,就宣布完美出爐了!
糖稀的一般存放處就在鍋臺上方稍高點貼牆設立的一行木隔斷上,裝在油亮的大罈子或漆花的盆子裡,每當一眼望過去,心裡口裡就漾滿了豐收的甜蜜。當然,這美味也不能隨意隨時地享用,只有蒸粘乾糧時,才可用來佐食,記得很多時候是母親親自到外屋給每個人的飯碗裡統一放入糖稀,然後再端放到炕桌上。如果糖稀存量不大,那就僅僅是蓋住了碗底即可。這時候粘豆包早已端了上來,大人孩子們熟練地用筷子夾起豆包來,朝碗內蘸上糖稀,接著高高地舉起,抻著黏條,順勢放入口中,甜甜的,糯糯的,潤滑於口舌之間,簡直捨不得下咽,雖然並不粘牙,但總難免嘴角被皴染了黝色,看上去有幾分喜劇色彩,那真是不是白糖勝似白糖、北國佳釀絕代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