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參加一次時長46天的環太平洋之旅,我即將登上一條巨大的義大利郵輪。走上登船通道,我一下子覺得這次在海上的漂流可能會是一次美好的「逃難」。就像一次始於陸地又終於陸地的漂流瓶之旅,在這期間無論發生了什麼,只要能在啟程以前回到船上,46天之後一切都會結束。而各處停靠地的風情、海上航行日日夜夜的見聞,則如同映射在這漂流瓶上的圖景,閃耀著非凡的光彩。
與水平線一起巡遊
天津港的燈火是我出航前最後看到的陸地景象。那天霧霾厚重,一直等到深夜,船才緩緩離岸。我目送著港口燈火在黑暗中逐漸遠去,心中不免頗多感觸。有位乘坐過郵輪的朋友說:「如果一生能在郵輪上,我寧願不下船。」我不是郵輪的粉絲,在一艘被大海封閉的船上要怎樣度過每一天,恐怕沒有乘過郵輪的人都不甚了了。開啟這46天航程的郵輪之旅時,我將肉身暫時託付給工作人員「飼育」,而精神卻可以無限自由:探險、睡覺、吃飯、寫書、拍攝、遊覽、鍛鍊、娛樂上網發帖、與人搭邊或是閉門不出,每天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開始。
經過一夜的航行,一早睜開眼,是一個關鍵而充滿魅力的時刻。窗外一切都已不同,看不到水泥森林裡的霧霾和陰鬱,取而代之的是藍色的天空和更藍的水平線。水平線是個神奇的存在,古代的航海者們誤以為這條線的那邊是一個巨大的懸崖,越過它會看到另一個世界。我們在船上可以看到完整的太陽起落,白天水平線似乎毫無變化,但早晨和傍晚水平線很忙,在光線交替時刻,可以看到奇蹟般的亮度變化,看到雲層怎樣折射陽光,看到太陽怎樣將光子最後分布在雲的頂端,看到光線怎樣將一場雨變成彩虹。
早晨的第一份報紙上沒有世界的混亂,頭條是今日船上的娛樂活動。我開始一天的甲板巡遊。沿著三層木質甲板行走的時候,腳下的柔軟度不同於金屬的冰冷堅硬,我甚至有一種踩在土地上的錯覺。海上漂流的大船就是一個小社會:攝影發燒友會用相機開啟一天最早的一場拍攝,大媽們的廣場舞會在三樓的甲板上驅逐跑步的年輕人,樓下的健身房或是遊泳池開始了一天的瑜伽課程和晨練計劃,喜歡清淨的人會在船上的那個小教堂裡開始天的祈禱,或是在船尾部甲板入定。
儘管手機可以上網,但是糟糕的信號和昂貴的費用讓人完全失去了與遙遠現實溝通的樂趣,就像是火星與休斯敦的交流。而我更願意學習阿蘭·德伯頓的關於旅行的細節思維,專注當下,專注於房間和連接這個房間的甲板以及海洋。
對於一個期望安靜而不沉寂的人來說,郵輪上的聲音不令人反感。70%的時間裡都會聽到低沉的輪機聲音,空調風力的聲音和玻璃門外的風聲或是海水撞擊船體的聲音可以完美匹配,在微微的晃動中,隨時可以躺下睡覺而無須自責,就像是孩子那樣在搖籃中毫無顧忌地消費睡眠。在你睡覺的時候,半開的櫃門會隨著船的搖動輕輕開關而沒有聲音,熱帶的風從門外吹動紗帘布,那種平靜與溫暖的氛圍就像在這個世界初生時那樣美好。46天實際上並不是一個時間單位,而是一個距離單位,其長短完全取決於你在做什麼。
作為留白的航海日
有一類旅行者關注的是目的地而非旅行過程。對他們來說,目的地就像是文字本身,航海日則是空格。而與此相反,郵輪的意義恰在享受過程而不是結果。我在郵輪甲板上享受著看似無聊的日子,無論下雨還是晴天,我很忙,忙於什麼都不幹我乘坐的這條義大利郵輪用24部電影向大導演費裡尼獻禮,每天躺在床上都可以看到一部,於是我的很多時間都沉浸在費裡尼由痛苦和榮耀鑄造的哲學構想中。
雖然義大利人非常珍視費裡尼為電影世界作出的貢獻,但他的作品中真正適合娛樂的其實不多。像《白酋長》《大路》《愛情神話》《女人城》和《浪蕩兒》等影片裡那些荒誕不經的愛情故事,實際上是對殘酷命運的一種無奈調戲我想,每個人心裡都曾經有個費裡尼刻畫過的「浪蕩兒而有的人在睡夢中微笑的時候,另一些人已經走在了向著遠方的路上。
除此之外,只要將視線往外延伸,心就會獲得救贖——長期居住在城市的人目光從來都是被限制的,而在大海中央,我可以享受天幕下光色包圍中近乎無限的細節變化。視野從手機和電腦窗口這樣的狹小單位被擴展到了「全畫幅」。島嶼來去、日月升落、雲雨聚散,鳥從遠方的港口飛來迎來送往——在無邊的水平線上,在看似荒涼的時間裡,人卻與偉大最為接近。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說過:「能在浩瀚的大海中遊泳的人寥寥無幾。」這指的不僅是身體狀態,也是心態。對海的恐懼就是對孤獨和沉默的恐懼,是人類本能的恐懼,而郵輪專治恐懼,你並不是乘著救生艇在海上提心弔膽地漂泊,不用為淡水、烈日和航向操心,也不用多想三餐、收入噪音、醜聞和那些讓你心煩的人與事情。一條272米長的船,看上並不大,但是在航行中它就是孤島與陸地,就是人間煙火。
這次環遊的16處停靠地大多是太平洋上的島嶼,乘客可以在房間的陽臺上坐看這16個港灣。在遙遠的大航海時代,每個港灣都充滿未知的誘惑。那些海盜或是航海者們為之瘋狂的島嶼不僅意味著可以停靠,甚至是財富、帝國的延伸、或是一個恐怖的吃人部落。而今天的我們又會在哪些海島上見識到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