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中國電影人來說,義大利人馬可·穆勒(Marco Müller)是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了。作為新中國成立後最早一批來自海外的留學生,馬可·穆勒堪稱「中國通」,雖然說起中文會帶些口音,但交流毫無障礙;長年擔任洛迦諾電影節和威尼斯電影節藝術總監的他,更是讓中國電影走上國際舞臺的最重要的幕後推手,從謝晉到陳凱歌、張藝謀、田壯壯,再到賈樟柯,是幾代中國導演的摯友知交,人稱「老馬」;2017年,賈樟柯創辦平遙國際電影展,他出任藝術總監,隔三差五來中國小住,如今遇到相談甚歡的新朋友,臨告別已經不會忘了來一句「我們加個微信吧」。
馬可·穆勒在講座上為年輕學子解惑。
10月29日下午,不久前才完成今年平遙國際電影展各項工作的馬可·穆勒,又馬不停蹄來到上海,在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406劇場,為上海大學電影學院以及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的師生們,帶來了一場名為「中國青年電影人的國際化創作之路」的主題演講,並以自己四十多年來從事電影製片人、電影史家、影評人、策展人的實際經驗,回答年輕學子關於電影的方方面面的問題。
講座之後,現場還舉行了上海大學電影藝術研究中心揭牌儀式,馬可·穆勒正式受聘成為上海大學特聘教授、電影藝術研究中心藝術總監。上海電影學院執行院長何小青表示,上海大學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的成立,是兩所學院共同的心願。而從上海大學黨委副書記、副校長龔思怡的致辭中可以獲悉,馬可·穆勒的此番受聘,絕非是掛個頭銜的虛職,他本人已決定,從明年1月開始,一年當中會有8個月以上的時間在上海大學主持相關工作。
受聘儀式結束後,馬可·穆勒接受了到場媒體的採訪,並具體談到了為什麼這次會接受上海大學的邀請、想要設置的課程以及在他執掌威尼斯等電影節期間的趣事與憾事。
馬可·穆勒(左)從龔思怡校長手中接過聘書。
想為中國電影培養策展和翻譯上的人才事實上,早在受聘上海大學之前,已經有兩所中國其他地方的高校向馬可·穆勒拋出過繡球,甚至表示要建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馬可·穆勒研究中心」,但他表示,考慮了一段時間後,還是選擇婉言謝絕了,而他此番僅僅和上海大學的相關領導促膝相談了兩個小時,就決定走馬上任。
問及這次願意接下聘書的原因,馬可·穆勒表示:「首先是我對上海大學的電影教育已經有了初步的了解,你看,凱歌和壯壯都在這裡教書,而我又是他們當初接觸到的第一個老外;更不用說賈樟柯導演還是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的院長,之前他也說起過想讓我來上課。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昨天我和上海大學領導的一番談話,我感到他們處理問題的機制非常靈活。追根溯源,我覺得這很可能是因為上海是中國電影真正的發源地,隨著電影在技術上和藝術上的發展,在這裡始終能看到電影未來的發展,直到現在,這裡對所謂『電影』的認識也並非停留在同質化的作品上,而是期待有各種不同面貌的作品誕生。」
至於有意向規劃的具體課程,原以為不脫製片、導演、編劇這些電影學院裡的常規教學內容,沒想到馬可·穆勒的構想卻落實在相當細節化的方面,但也無疑是他經驗最豐富的領域,可以說,他的構想既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我四十多年來的工作,主要是為各國的電影打開進入國際電影節的窗口。所以,我很希望在這裡起碼能建立起培養電影策展人的課程,這也是其他電影學院都沒有的項目。另外,我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中國電影人跟其他國家電影人合作的機會不是那麼多?在我看來,這裡有一個翻譯的問題,我也想培養這方面的人才。電影翻譯不僅在於語言,還包括文化上的深刻理解;哪怕你寫個故事梗概,都需要對外國文化有充分了解的人才能準確翻譯出來。而字幕翻譯又是電影翻譯裡最難的,你們應該知道,電影的對白不是一個字一個字翻出來的,需要再進行編輯。根據我的經驗,很多華語片導演,尤其是年輕導演的作品,沒有受到國際電影節的認可就是因為他們拍的都是低成本影片,做的英文字幕實在太差了。」
記者提到賈樟柯的電影很受西方觀眾推崇,翻譯是否也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馬可·穆勒解惑道:「那當然,特別是去坎城的那些電影,都是由我的前妻杜阿梅(Marie-Pierre Duhamel-Muller)翻譯的。雖然她一直在法國最重要的電影學院裡擔任教授,但同時也堅持從事華語片的字幕工作。像賈樟柯、刁亦男等等,幾乎去坎城的所有華語片都是由她做的字幕,還有很多在法國上映的中國電影也是由她完成翻譯工作,比如今年梁鳴導演的《日光之下》在法國就很受歡迎。」
賈樟柯與馬可·穆勒(右)在平遙國際電影展。
而馬可·穆勒對於翻譯問題的一絲不苟,也體現在他對自己名字的中文譯法上:雖然在採訪現場他沒有跟記者明說,但事後還是對主辦方表示,更希望被稱為「馬可」而非「馬克」。這或許是因為前者沿襲了最早將東方文明介紹給西方世界的義大利先賢馬可·波羅的慣用譯名吧。
除了以上兩類與電影觀眾密切相關的領域外,馬可·穆勒還提到了一項更專業的課程。「我曾經在瑞士教了十多年書,課程是電影的空間設計。這個課程一般人聽上去有些陌生,跟我們常說的電影的藝術設計(art production)、跟搭景不太一樣,是關於你在實地取景的時候,對比下來,判斷為什麼這個景就比那個景更合適,或者怎麼去改造一個實景。」
不認同現在威尼斯電影節傾向好萊塢說起馬可·穆勒的職業生涯,最為人所知的經歷可能就是擔任威尼斯電影節藝術總監。問及怎麼看如今的威尼斯電影節的選片明顯向好萊塢傾斜,幾乎每年拿到金獅獎的作品都是美國電影的情況,馬可·穆勒坦言,他個人並不贊成,因為「這樣威尼斯電影節的最大成就就成了宣傳好萊塢電影的平臺了」。但他同時表示:「他們的思路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樣也可以利用美國電影來宣傳威尼斯電影節,這很好地說明了電影節的方向就是會因人而異,發生改變的。」
「回想我當威尼斯電影節藝術總監的時候……你知道電影節的黃金時段就是每天晚上七點、七點半的場次,也就是紅毯時刻,一般的電影節都會放歐洲片或者美國片,可我都拿來排華語片,然後就被義大利媒體罵了。但這也沒辦法,我這一輩子就只能有這樣的命運。」
「1989年,侯孝賢憑藉《悲情城市》拿了金獅獎,當時就有義大利媒體說這背後是不是某人的陰謀詭計。這裡的『某人』當然是指我,其實那一屆謝晉當評委,是他說服了其他評委,他說『我們在這裡發現了一位新的電影大師』,最終其他評委也都同意了這樣的看法,但被義大利的報紙批評的還是我。」
「當然,我推薦華語片也是帶著自身的痕跡的。比如說,謝晉是我的老師,他的政治上比較敏感的電影都是我拿到國際上放映,像《天雲山傳奇》、《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又比如最近三年,我一直想在平遙做『南斯拉夫新浪潮電影回顧展』,因為這些電影跟中國第五代、第六代導演有密切關係,它們都是站在社會主義公民的立場上,雖然其中有批判的成分,但是它們都沒有背叛社會主義。」
記者提到,雖然電影節的藝術總監可以負責選片,但決定大獎歸屬的終究是那一屆的評委會成員,那麼在馬可·穆勒擔任多項國際電影節的藝術總監期間,最遺憾的是哪部影片名落孫山?
對於這個問題,馬可·穆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透露了一項職業「秘密」。「我先跟你說說電影節藝術總監的一項工作:你要選這一屆的評委,一定是在你已經基本確定參賽片之後。因為你從所有送來的電影裡選出的那十八部參賽片,一定是你最喜歡的佳作,你當然會希望它們也能被別人認可。所以,在你要選擇的那十位評委裡,至少應該有兩位會支持這部電影——我指的當然不是評委跟參賽的這位導演是好朋友之類的,而是說這位評委可以了解這部電影真正的價值所在。」
「比如說賈樟柯的《三峽好人》獲得金獅獎的那一年,評委會裡沒有一位是中國人,我是故意這麼安排的。我當然不可能確定它一定會拿金獅獎,但我希望他能獲得評委會的認可,就想著至少有一位評委可以完全懂這部電影,於是就選擇了葡萄牙的製片人寶羅·布蘭科(Paulo Branco),他在葡萄牙和法國監製了五十多部電影,都是非常風格化的作品。那麼評委會主席是誰呢?凱薩琳·德納芙,法國的大明星,最後他慢慢說服了她。」
然後,馬可·穆勒語帶自責地說:「最遺憾的事情,就是王家衛的電影參加威尼斯電影節,沒能拿到大獎;也不僅是威尼斯,還有洛迦諾電影節。那一年的洛迦諾電影節的評委會主席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比利時女導演,也是我的很好的朋友,她已經過世了,名字我就不提了。當時,我們做了王家衛的《重慶森林》的全球首映,可惜的是,最後他沒有拿到任何獎項,當年獲得大獎的是兩部帶有阿巴斯風格的伊朗電影。」
《重慶森林》沒能在洛迦諾電影節獲獎,令馬可·穆勒非常遺憾。
採訪接近尾聲,記者問及賈樟柯導演已經決定退出平遙國際電影展,身為藝術總監的馬可·穆勒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他表示,自己事先也不知情,雖然覺得很可惜,但會同賈樟柯共同進退。
隨後,剛剛談完人生兩大憾事的馬可·穆勒又顯露出義大利人樂觀的本性,說起打算明年索性在上海定居,還透露他的妻子就是上海人但不會下廚,以後自己就要成了標準的上海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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