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五歲那年的夏天,毫無徵兆地,我失明了。
母親帶我去市裡最好的醫院,然而在一系列繁複的檢查過後,醫生卻搖頭說找不到失明的原因,只能確定是暫時性失明。他猜測可能因為之前面臨中考,學習壓力過大,所以建議我去幽靜之地修養。
正逢奶奶從鄉下的小山村來市裡看我,中考結束後我也清閒,於是在六月的最後一天,我跟著奶奶搭上了開往這個群山環繞的小山村的大巴。
公車一路轟鳴,在山間顛簸的道路上搖搖晃晃地向前行駛。車廂裡空空蕩蕩的,加上我與奶奶和司機,也不過五人,黏膩的空氣中充斥著柴油燃燒時的刺鼻氣味。
六月的天異常悶熱,陽光透過髒兮兮的車窗玻璃照在我的臉上,仿佛也攏了一身油膩的汗。
因為失明,不能欣賞窗外的風景,很快我便在這蒸籠似的車廂內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昏睡中驚醒,似乎已是傍晚,陽光褪去了火熱,空氣似乎也清新不少。我正欲伸個懶腰時,大巴緩緩在路邊停下。
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到了,菀菀。」
2
這是我第三次來到桃溪村了,前兩次分別在七歲和九歲。雖然那時候年紀尚小,但我自小記憶力超群,因此誰家門前有棵香樟,哪條路可以通往溪邊,我一清二楚。可以說,就算我獨自一人,也可以扶著牆摸到奶奶家。
奶奶家有個很大庭院,院中種著一棵大槐樹,聽說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兒時的我總愛在夏天的傍晚搬個小板凳,在樹蔭底下乘涼,那時候的奶奶便會輕搖著蒲扇,給我講村中的各種傳說。
現在的我依然享受在槐樹底下納涼的感覺。在來到村中的第二天,幾乎整個下午我都在樹蔭底下度過,寬厚的槐樹葉擋住似火的驕陽,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縫隙照在我的臉上。
我的眼睛一張一合,即使看不見,依然能感覺到黑暗中那星星點點的光暈,隨著眼睛的眨動而閃爍,仿佛是夜空裡的星。我的臉頰定是一片斑駁。
睡意在蟬鳴聲中襲來,正當我跌入夢鄉時,響起了叩門聲。
奶奶在屋內忙活,因此我連忙趕走睡意,起身開門。
「吳菀!」前方響起了一個男聲,因興奮而顯得有些急促,「早上我聽我爸媽說你回村子裡來了,所以給你帶了點桃子。」
桃溪村有溪,卻很少見桃,唯一的兩棵桃樹一棵在村長家,一棵在張家的後院。
即使這聲音有著男孩變聲期裡典型的沙啞,我依然能從中分辨出當年那個小男孩的影子。
「張翊!」我幾乎是脫口而出,然後裝作打量他的模樣,把腦袋往前湊了湊,沒想到直接撞到了他結實的胸膛。
「你······你沒事吧?」張翊明顯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懷裡捧著的桃子紛紛滾落在地。
「能有什麼事?」我笑著打著哈哈,蹲下身想幫著撿桃子,結果在地上胡亂摸索了一陣,卻一個都沒摸著。
「你到底怎麼了?」他在我面前蹲下,語氣忽然變得嚴肅。
「沒什麼啊。」為了掩飾,我朝前方眨了眨眼。
「可桃子明明就在你腳邊。」
空氣在剎那間凝滯了。我倏地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往回走,卻被腳邊的桃子絆得一個趔趄,幸而張翊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才險些沒摔倒。
「你······看不見?」
身體開始不住地顫抖,從失明那天起,我總不斷安慰自己,在家人面前強作鎮定,但心裡明白我有多麼絕望。
這段時間,我從沒有掉過眼淚,此時卻從小聲的抽泣漸漸演變成號啕大哭,哭聲差點驚動有些耳背的奶奶。
「你,你別哭啊!」張翊又亂了陣腳,在幾次安慰我無果後,他手忙腳亂地撿起散落四周的桃,跑向我家的屋子。
屋內傳來他和奶奶的聲音。
「奶奶好!」
「呦!是張翊啊,快點坐快點坐,找菀菀的吧。真不知道這丫頭在幹什麼,弄出這麼大聲音,我去把她叫進來。」
「不用了奶奶,我看見她了,她吵著要吃桃呢,所以我給她洗洗。」
「菀菀總是麻煩你。」
「哪裡的事。」
他們接著又聊了些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張翊在屋內許久沒有出來,我也哭夠了,靠著院門有一搭沒一搭地抽噎著。
正當我開始生氣他把我晾在院裡這麼久時,一陣腳步聲由遠至近,我胡亂抹去殘留在臉上的淚珠,往他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隨即,嘴唇上有一陣柔軟而水靈的觸感。
「不就是看不見不能自己剝桃吃了麼,大不了以後我剝給你吃啊。」他用騰出來的那隻手揉了揉我的頭髮,「吃吧,我家還有很多呢,夠把你吃胖的了。」
我從他手中接過桃,三兩下便吃了個乾淨,吃完後又不服氣地說:「誰說我看不見就不會自己剝桃了!」
他笑了兩聲,沒有反駁,然後問我今晚要不要去他家吃飯,他的父母都很想見見我。
「放心吧,我請示過你奶奶了。」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3
張翊的父母一看見我,便熱情地招呼我進去,關於我失明這件事,也善解人意地沒有尋東問西。
吳家和張家是世交,早在奶奶那一輩,這兩家便指腹為婚,只可惜生出來的都是男孩。但他們並沒有就此作罷,商量著等孩子長大成人,結婚生子後,孫輩們依然可以喜結連理。
只不過在父親十九歲那年隨著一張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去了省城,然後在城市裡扎了根,很少再回到這個小山村。而張翊的爸爸則選擇一輩子留在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上,成為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
到了我這一代,除了張翊外,我與張家的交集寥寥無幾。
儘管如此,張翊的父母待我甚好,視如己出。
廚房裡飄來飯菜的香,可以想像得到這頓飯該是有多麼的豐盛。席間,他們不斷往我碗裡夾菜,邊囑咐我要多吃。飯菜可能堆得幾乎要溢出,我用筷子戳了戳,卻不知怎麼下口。
「翊兒,別只顧自己吃,快去喂喂小菀。」
「娘,她雖然看不見,但也不會把菜往鼻子裡塞啊。我才不餵呢。」
「你這臭小子害羞個啥?小時候你倆還在一個鋪上睡呢。」
我的臉忽然燙了起來。七歲那年夏天我常跑到張翊家裡,我們倆老是玩著玩著便倒在床上打起了盹。那時年紀尚小,自覺是兩小無猜,可現在聽張翊母親提起,我莫名其妙的有些尷尬。
「娘,你還讓不讓吳菀好好吃飯了。」應該是看見了我窘迫的模樣,張翊不動聲色地幫我解圍。
然而張姨並不買兒子的帳,「哎,我可是一直想著讓小菀成為我家的兒媳婦呢······」
「娘!」
張翊的聲音大到像是在咆哮,張姨總算止住了這個話題,幸而之後也沒再提起。
晚飯過後,張翊以天黑不安全為由,執意要求送我回家。我拗不過,便答應了。
許是飯桌上的那個話題,我們之間出現了少有的沉默。
我雙手扶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但鄉間小路到處都是凹坑和碎石,所以免不了磕磕絆絆,沒走幾步就差點摔一跤。
張翊嘆了口氣,抓住我的手腕,「我扶你吧。」
他的手掌輕輕摩擦著我的皮膚,那是明顯是一雙常年幹活的手,整個掌心布滿了繭子,根本不是他這個年紀應該有的。
我低頭不語。
「我娘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她性子直,說話也沒有分寸。」
「也不是。」我搖搖頭,卻也不知道這股奇怪的感覺是因為什麼。
吳家離張家很近,說話間已走到我家門口,我說把我送到這裡就好,他說一定要看到我進門才放心。
我推開院門,而後朝他揮手告別,為了不讓他多心,我特意附上一個微笑。
4
奶奶擔心我的安全,硬是將我禁了足。頭一個星期,我天天悶在家裡,對著一個生了鏽只會對著我搖頭晃腦的電風扇發呆。
那幾天的時光被蟬鳴生生拉長,穿過半開的木門,有一下沒一下扣在我耳際,應和著牆頭掛鍾那有氣無力的滴答聲。
終於在一個午後,我耐不住閒,趁奶奶外出時偷偷溜出了家門。
關上院門的那一剎那,仿佛也把凝滯的空氣關在了身後,我深深呼了口氣,開始扶牆而行。
儘管萬般小心,卻還是被石板翻起的一角狠狠絆了一下,內心驚呼著糟糕,下一秒卻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我抬頭,不知為何,我期待對上一雙墨色的眼睛。
然而,除了陽光投射下來的光暈和遲來的眩暈感,我什麼都看不見。
我苦笑,站起身道謝。眼前忽然晃過一陣風,跟前的人似乎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看不見?」
我點頭。
他輕輕吸了口氣。
我實在不想讓這個尷尬的話題繼續下去,便打算再次道謝後繞過他往前走。不想他又開了口:「去過山坡前的那個蒲公英田嗎?」
我愣一下,隨即搖頭。
「想去嗎?」
我心下好笑:「可我根本不認識你。」
「我叫青玄,現在認識了。」他輕笑,聲音低沉而悅耳,「我認識你,你是吳家的女兒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很久以前就在村子裡了。」
「那我怎麼從沒有聽別人提起過你?」
「因為我不喜歡與別人來往。」
「那你為什麼會和我說話?」
他不再言語,只是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帶著我往前走。他的掌心寬大,手指纖長,連體溫都是溫柔的。不知為何,我沒有絲毫慌亂,安心地任由他牽著我走。
大約走了半小時,他鬆開我的手說:「到了。」
我向前走了兩步,直到雙腳踩到鬆軟的草地,成團成簇的蒲公英輕搔我的小腿肚和腳踝。我又試探性地走了幾步,接著跑了起來,跑到氣喘籲籲時,才仰面躺倒在草地上。
周圍的蒲公英被我這一動作所帶起的風吹得四下飄散,又紛紛落回我臉上。我抹了把臉,招呼青玄過來。由於不清楚他的方位,我只能扯著嗓子朝遠處喊。
青玄的腳步聲很輕,當我聽見一陣布料摩擦聲時,才得知他已在我身旁坐下。
我問他怎會知道這一番天地,得到的卻依然是那個答案——他很久以前就在這個村子裡了。
我撇嘴:「你才多大啊老把自己說得很滄桑。」
他笑道:「和你差不多大吧。」
我也笑:「那是多大?」
「嗯······十六七吧。」
正值午時,明媚的陽光毫無保留地落在我身上,將我溫柔地包裹起來,微風輕撫,似是蝴蝶的翅膀,蜻蜓點水般刮擦著我的臉頰飛過。
我和青玄聊著彼此的事,他的話很少,大部分時間在聽我說,實在無言時便會哼古老的小調。
他的嗓音本就好聽,尤其是哼歌的時候,悠遠而綿長。我不禁開始想像他那雙墨色的眼睛此時該是怎樣溫柔地凝望著天空,是否會有蝴蝶在他的臉上駐足。
意識漸漸模糊,我在青玄的歌聲中沉沉睡去。
醒來時已是落日西沉。天已微涼,草地上泛起陣陣寒意,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但剛才在睡夢中絲毫沒有察覺到冷,半睡半醒間感覺個溫暖的身體將我蜷在懷裡。
是貓,但似乎又比貓大一些。
「青玄。」我邊伸懶腰邊喚他,想問問他是否看見了些什麼。
結果青玄的「嗯」埋沒在我的驚呼聲中:「糟了,這麼晚了,奶奶若是沒有看見我肯定會急壞的!」
「那就趕緊回去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風輕雲淡的語氣。
「怎麼回去?」我哭喪著臉,「我們來的時候走了這麼久······」
「我背你吧。」
聲音依舊不起一絲微瀾,我抬頭,希望能看見他此刻的表情。草叢裡響起了蟋蟀輕柔的吟唱,風划過遠處青澀的稻田,此刻正輕吻我的臉。
我的臉竟開始微微發燙。
似是見我躊躇許久,他又補充道:「我跑得很快。」
我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在青玄的幫助下,我爬上了他的背。在他站起身的那一瞬,我仿佛一下子從平地來到了高坡,豁然開朗。
他開始往前跑,晚風卷著花香迎面撲來,擦著我的耳際劃向身後。我習慣性地壓低頭,臉便埋在了他的頸間。他的頭髮有股清香,卻不屬於我曾經聞到的任何一種。
是只屬於青玄的香。
我有些不好意思,卻又捨不得把頭挪開。
只一會兒,便到了我家。
離家門還有兩三步路時,青玄將我放在地上,「快進去吧。」
我衝著他的方向點了點頭,卻沒有等到青玄的回答,連他身上獨有的香都隱匿於盛夏的晚風中。
奶奶焦急的呼喊讓我來不及細想,馬上跨入院門。迎上來的自然是劈頭蓋腦的責問,她還說張翊得知後二話不說跑出去找我,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當張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我家,得知我回來後倒沒有生氣,只是對我說:「吳菀,有什麼想去的地方跟我說,我帶你去。」
5
張翊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召集了村裡其他四個孩子,帶上我一起爬後山。
後山不高,但鮮有人去,連當年修的山道都被雜草掩蓋了。張翊怕我磕碰,索性一路將我背了上去。
張翊的後背平坦寬闊,帶著一層薄薄的汗味。我想起青玄的背,單薄卻有力量。
「累嗎?」我低聲問他。
「不累。」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將我的身子往上提了提,「重倒是真的。」
我衝他的腰招呼了兩腳,他笑著連連求饒。
健壯如張翊,也無法將我一口氣背上山頂。我們六人便在半山腰處的一間破廟裡休息。此前我從未聽聞村裡居然還有一間廟。張翊說就如同這被草淹了的山道,這間廟堂也多年無人問津,在風霜雪雨中漸漸破敗。
我吸吸鼻子,空氣中有清冷的黴味。
他向我描繪廟裡的光景。紅牆黑瓦,只是牆面的漆皮大片剝落,鋪在地面的石磚大多缺角或斷裂,四周布滿了塵土與蛛網。西南面塌了一角,有光漏進來。廟中供奉的神仙泥塑也飽經風霜,樣貌神態已經辨不分明。
「供奉的是什麼神仙?」我問。
未等張翊回答,四個孩子七嘴八舌地講開了。他們十歲出頭,正是愛表現的年紀。
通過他們爭先恐後的講述,我終於拼湊出這間廟堂背後的傳說——
我15歲失明後去深山修養,在山村遇見樁奇事。
三百年前,桃溪村出了位美人,膚若凝脂,齒如含貝,大家都喚她洛娘。洛娘不僅人美,心也善。在某個大雨滂沱的夏天,她出門採茶時撿回了一個落魄書生。
書生被撿回時已是奄奄一息,洛娘便日復一日地照顧他。村裡人都看得出洛娘喜歡書生,但書生不為所動。等他痊癒離開時,只留下一句,洛娘滴水之恩,小生當湧泉相報。
過了兩年,夏初的雨水連綿不絕,村裡發了大水,河水漫過河岸,淹了莊稼,匍匐著向房屋湧去。村民只能往後山上遷。
當村民的眼淚如這雨水般晝夜不停地流淌時,他們看見湍急的水流之上立著一人。有眼尖者發現他正是兩年前被洛娘救下的書生。
洛娘呼喊著想要往山下衝,村民們擔心她的安全,將她攔下。她猛烈掙扎,卻依舊敵不過常年下田的村民。
天邊驚雷滾滾,傾盆的雨仿佛要把桃溪村也傾覆了。在天空亮如白晝的那一瞬,洛娘透過厚重的雨幕,看到了書生望向自己的目光。
只一眼,書生便低下頭,周身縈繞起淡青色的光芒,光芒越來越亮,最終聚攏成一束,如同一把劍劈開了天空。
陽光從縫隙裡傾瀉而下,烏雲消散,雨水漸漸變得柔和,如同織女手中細細的線。雨最終停了,連河水都開始退去。
令所有人詫異的是,房屋與莊稼沒有絲毫損傷,大雨衝走了塵土,眼前的色彩鮮嫩得像是初春時剛破土的新芽。
歡呼過後,村民們才發現書生消失了。
洛娘卻嗚咽起來。
書生變成了村民農閒時的談資,他們津津樂道著書生是怎樣在如注大雨中救村民於水火的。他們開始猜測書生的去向。
有人說他是閒雲孤鶴,遊走四方;有人說他耗盡仙術,煙消雲散;也有人說他因此事被減去了幾百年的修為,如今只能休養生息。
但村民們不約而同地認定了一件事,書生是個神仙。
在村長的帶領下,村民在後山建了一座廟,年年供奉,求來年也能夠風調雨順。
洛娘從未去過那間廟,卻常常會去當年撿到書生的地方,直到她嫁人,直到她生子,直到她老去。
可窮盡一生,洛娘仍沒有等到書生。
再後來,去供奉的人漸漸少了,廟堂日漸破敗,這個故事卻口口相傳了下來。
大概是路上消耗了太多精力,剛才還熱切地給我講故事的四個孩子互相依偎著睡了過去。
我聽得有些胸口發悶,站起身想要出去透口氣。身邊響起石磚清脆的開裂聲,張翊也跟著站了起來。
「吳菀?」
「有點悶,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
「不用,」我連連擺手,「不會走太遠的。你還是看著小蓮他們吧。一會兒要是醒了找不著我們,他們肯定急。」
雖然再三推脫,張翊還是堅持著把我扶到了門口。
「有什麼事你就叫我,我耳朵靈,肯定能聽見的。」張翊說著又在我手中塞了一根腕粗的樹枝,說可以當拐棍,並再三叮囑有哪些地方路好走,哪些地方不能去。
「千萬要小心。」
6
都說當一個感官被剝奪時,其他的感官會變得敏銳。
走了幾步,我明顯感覺來到一個寬闊地帶,晨曦初露,日光溫暖卻不灼人,山林中的霧氣還未完全消散,在我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紗。雀聲四起,微風溫柔,空氣中是草木的清香。
我繼續向前摸索,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到後來膽子越來越大,我嘗試著小跑起來。
腳下突然一空,我的驚呼啞在了喉嚨裡,下一瞬左臂傳來一股力道把我向後拉。我踉蹌了幾步,總算站穩了腳跟。那人力氣大到似乎指腹都要嵌進我的肉裡,我吃痛地吸了口氣。
那股力道鬆了松,但還是拉著我又退了幾步才完全將我放開。我揉了揉左臂,還是有些疼。
「你再往前走一步就要從山上滾下去了。這樣的高度,非死即殘。」
一個人失明之後,對聲音的捕捉果然更加敏感。在青玄波瀾不驚的聲音下,我竟察覺到了些許怒氣。
「你怎麼在這兒?」我繼續揉著左臂。
他輕輕嘆了口氣,抓過我的手腕,對著我剛才揉捏的地方吹氣。他的氣息輕柔,像穿梭於樹林間的風,「我來後山走走,剛到這兒就看見你直直地往山底下衝。
「對不起,弄疼你了。」
我忽然有些手足無措,不論是道謝還是道歉,有所表示的都應該是我才對。
「回你朋友那兒吧。」沒等我想好措辭,青玄牽起了我的手。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山中的霧也盡數散去,四周升騰起一股熱氣。我的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心臟的跳動像是鼓槌,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胸腔上。青玄的手有些涼,卻怎麼也化不開攏在我身上的這股熱氣。
我不想讓青玄察覺到我的窘迫,開始找話,「你知道這山上供奉的神仙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知道。」
「那你是不是也知道那個傳說?」
青玄似乎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一直緘口不言。直到我們走回廟前,他才說:「其實你朋友已經在找你了。」未等我做出反應,他鬆開了拉著我的手。一陣青草的窸窣聲,他往反方向走遠了。
耳畔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張翊掰著我的肩膀讓我在原地轉了個圈,似乎在檢查我有沒有受傷。
「你走了好久,我正準備去找你。」
他還說了些什麼,可他的聲音在我的世界裡漸漸抽離,仿佛自己的聽覺也被拿走了。
我轉向青玄離開的地方,希望能夠捕捉到他的蹤跡。
然而我的眼裡只有化不開的黑。
7
張翊並不是天天都有空來陪我,雖然過完夏天他也是個高中生了,但地裡的活卻從未減少過。
自從上次偷跑出去之後,奶奶對我的看管更加嚴厲,出門辦事時也會在院門上掛上一把鎖。陪伴我度日兀自是那一搖就咯吱作響的風扇以及比我年齡還大的老掛鍾。
悶熱的午後,我還是喜歡在槐樹底下小憩,卻怎麼也睡不著。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裡,我開始畫畫,在黑暗中想像青玄的模樣。有時我也會唱歌,不知不覺哼出了和青玄第一次見面時他所哼的小調。
我做的一切都和青玄有關,可是我不敢去找他。
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找他。
我開始胡思亂想,青玄是不是再也不會出現了,我是不是一輩子都陷入黑暗裡了。
就這樣過了兩三天,正當我一點點陷入絕望時,青玄又出現了。
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個深夜,我剛躺下,便聞到了若隱若現的香氣。我立馬翻身下床,打開房間的木門。
四周萬籟俱寂。
「青玄?」我試探,屏住了呼吸。
「嗯。」
依舊是那風輕雲淡的聲音。我的心跳如雷,卻不知該說什麼。良久,我才問:「今晚的月亮好看嗎?」
「好看,要出去走走嗎?」
我點頭如搗蒜。
青玄背著我在小路上急行,他的髮絲被風吹起,剛好觸碰我鼻尖,有些舒服又有些癢。我閉上眼,輕輕笑了起來。他側頭問我怎麼了,見我不說話只是笑,他轉回頭,加快了腳步,邊跑邊說我們途經的地方——
王家,龔家,張家,村長楊家,朱家······
青玄嗓音低柔,連報住戶名時都像在唱歌。儘管走得飛快,氣息卻是平穩的。我在腦中搜索著九歲那年來時的記憶,和他口中所說的漸漸重合。
「是往後山的反方向?」
一個急拐,青玄向右衝下了土坡,「嗯,穿過這片田,再走半裡路,有一條溪。」
我點點頭,心下瞭然。
九歲那年奶奶曾帶我和張翊去過那條溪,那時我們倆喜歡光著腳踩水玩。溪水清澈見底,可以看見石上的青苔和成群的泥鰍,陽光明媚,目及之處一片波光粼粼。
奶奶說更早的時候,村裡的姑娘待青年們下了地,便抱著裝滿衣物的竹簍結伴來溪邊洗衣。聽後我立馬念了句剛背的詩:「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彼時張翊還沒有學到這句詩詞,追著我問是什麼意思。
青玄的一聲「到了」,讓我抽回思緒。我從他背上跳下,剛想脫下鞋子繼續兒時的遊戲,被青玄攔住:「現在入夜了,玩水會著涼。」
我只得挨著他坐下。
青玄想得周到,說夜裡露水重,怕我受寒,給我帶了一張毛皮毯子墊於身下。我一入座,頓覺好似被裹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我捋了捋,那毛細長柔軟,似乎與在蒲公英田我半夢半醒間所感受到的觸感相同。
與其說是毯子,不如說是一條尾巴。
「你哪兒來這麼好的東西?」我問。
「自己獵的。」青玄不疾不徐地回。
「少騙我,又不是傻子。」我又四處摸了摸,「不是羊毛也不像是兔毛,是狐狸毛吧,桃溪村哪兒來的狐狸?」
身邊的人似乎身體一僵,青玄沉默了一兩秒才道:「有的,桃溪村以前有狐狸的。」
他轉而說溪水將月光氤氳出一片光暈,如同乳白色的絲綢,鋪在離我們不過一尺的地方。
話題似乎就此打住。其實我想多問問關於山上那神仙的傳說,但青玄總在迴避,無奈之下我只能問:「你歌唱得真好,誰教你的曲子?」
「一位漂亮又溫柔的姑娘。」
心上好像被塞了一顆酸梅,我絞著手指,自然忽略了他的後半句「她曾救過我」背後埋藏著怎樣驚濤駭浪的故事。
青玄將手覆在我交疊的雙手上,搖了搖我。
「嗯?」
「你想治好眼疾嗎?」
我呆愣了片刻,隨即重重點頭。昨天與城裡的母親通話,她說已經收到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她故作輕鬆,說還有一個月我就可以去新學校報導,到時就是高中生了。可是沒有人向我打包票說在這一個月內我就能重見光明。
他覆在我手上的手緊了幾分,另一隻空出來的手輕輕抱了抱我。
「我會想辦法的,」他的聲音輕如蚊吟,卻又擲地有聲,「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8
回家時晨光熹微,幸而奶奶還在熟睡。我躡手躡腳地進屋回到床上,將被子拉過頭頂。雖然一夜未睡,但倦意遲遲沒有襲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昨天的後半夜,我跟著青玄哼那首小調。青玄的聲音低沉,而我的清亮,和著竟也協調。一曲終了,我開始試著往曲子裡填《詩經》的句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分開前,我問他:「以後的夜裡,我們還能出來嗎?」
他的聲音格外溫柔:「只要你想,今後的每一天都可以。」
遲來的睡意讓我仿佛置身於一葉扁舟,晃晃悠悠地沿著蜿蜒的溪水順流而下,在沉浮間我帶著一個美好的夢睡去。
再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院外熱鬧異常。奶奶也似乎特別高興,我摸到廚房時她正在蒸用於做綠豆糕的綠豆。
「菀菀醒了呀,難得睡這麼久。」她笑呵呵地搬來一張板凳讓我坐下。
「奶奶,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外面這麼熱鬧?」
「今天一大清早有一個郵差在拍張家的院門,你猜怎麼著?原來是張翊那小子考上了市裡的重點高中,好像離你那學校就隔了兩條街。」
「真的?」
「可不是。你別說啊 ,小孩子長得真是快,一轉眼你們都這麼大了。記得小時候張翊還這麼頑皮,四處搗蛋,結果上了初中以後比誰都愛學習。大家問他為什麼,那小子說一定要考上市裡的高中。
大伙兒心裡也高興,嚷著說要慶祝慶祝呢。菀菀,等奶奶把這綠豆糕做好了,你帶一些給張翊,也是奶奶的一片心意。」
我應著說好,幫奶奶把綠豆壓成泥。
綠豆糕剛做好入盒,張翊便敲響了院門。他自然又給我帶了幾顆桃子,說是剛從樹上摘的,要趁新鮮的吃。
我們坐在槐樹底下邊吃小點邊聊天。
他說他八月初去學校報到,在村子裡再待十天就走了,走之前他父親想請村民們吃頓飯,一方面為他餞行,一方面感謝大家這些年對他的包容和照顧。
他問我是否還記得三年前他和父母來我家做客,那是他第一次去市裡,繁華熱鬧的街道與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他目不暇接,他說那時他便暗暗下定決心,不能一輩子窩在山裡,要出去看看。
他說我們倆的學校這麼近,以後學習生活上也能有個照應。
「就算,」我聽見他咽了口唾沫,「就算你以後一直看不見,我也會幫助你完成學業的。有什麼不懂就問我,只要我會,都可以教你。」
我微笑著搖頭:「沒關係,我的眼睛一定會好的。」
9
入夜,青玄準時來到我房間的窗前。
我將下午偷偷藏起來的兩塊綠豆糕放在他手裡讓他嘗。由於看不見他的表情,我變得更加緊張。
他沒有對味道做出任何評價,只是問:「你做的?」
「大部分是奶奶做的,但我也有幫忙壓豆泥,搓麵團,調豆餡,壓模子。不好吃嗎?」
「很不錯,」他撥開我額前的碎發,「很久都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綠豆糕了。」
一顆不安的心終於落了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以前吃過?奶奶還跟我說村裡就她會做綠豆糕。」
「嗯,很久之前。」
青玄背著我穿過田野,趟過溪水,來到對岸。他說當夜空更黑一些的時候,能夠看見螢火,好似天上的星辰墜落於草叢。
我有些無奈:「可惜我看不見。」
他說:「但是你可以感受。」
青玄帶著我的手慢慢伸向一處,在他的輕聲示意下我慢慢將手合攏。隱約感覺到一隻小蟲在我兩手之間飛,心裡一陣柔軟。
「是螢火蟲嗎?」我儘量抑制聲音裡的興奮。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我又感受了一會兒手裡那溫暖而鮮活的小生命,才鬆開雙手讓它飛走。
之後的每一夜,青玄帶著我在田埂間飛奔。我們繞過後山,在茶田裡散步,或是披著月光在林間的一塊空地上跳舞。我教青玄交際舞,他苦笑著說他實在適應不了這動作怪異的舞蹈。
偶爾下起綿綿細雨時,我們會在路邊的一間破草屋裡躲雨聊天,他的話依然很少,大多聽我這些年在城裡的趣聞。
張翊這些天也空了下來,考上重點高中後,他的父母終於意識到他是個讀書的料子,不再讓他操持地裡的活。於是他天天往我這兒跑,帶我出去解悶。
晚上不睡,白天也睡不了,我每天都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
可是我從未拒絕過張翊的好心,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每天晚上偷跑出去,和一個叫青玄的少年見面。
從認識他的一開始,我就有意無意地守護著這個秘密,不讓任何人窺探到他的存在。
10
在慶功宴的前一天,張翊忙著幫父母做準備。我終於得了空,把屋裡的搖椅拖到槐樹底下,躺在上面打瞌睡。
夢境接連不斷,我剛從一個夢境走出,又跌入另一個夢境。
夢裡有洛娘與書生。
洛娘將倒在蒲公英田,滿身是血的書生半扶半扛地帶回了家。書生留的血太多,她換了幾桶水依然是觸目的殷紅。
等書生的身子好了一些,洛娘不再熬小米粥,她往臺案摞上蒸籠,做了兩屜綠豆糕。
洛娘不與其他姑娘一同洗衣,天色漸晚時,她才與書生姍姍走往溪邊。她邊洗衣邊教書生唱歌,書生也會幫忙,學著她的樣子笨拙地搓衣物。
她往曲子裡填《詩經》裡的句子,說是某一天她去鎮子上趕集,路過書院時聽到朗朗書聲,正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她聽著心生歡喜,便默默記下。之後她又去了兩次,記下另外兩句詞。
天氣晴朗的夜晚,書生拉著洛娘趟過小溪。螢火蟲的光芒形成海洋,書生將一隻螢火蟲捧在掌心,說天上的星河第一次觸手可及。
書生的傷在洛娘的悉心照料下恢復得很快,離別時他對洛娘作揖道謝。對上洛娘不舍的眼眸他神情複雜,終是將洛娘散落於胸前的青絲別至耳後,說渡過最後一次天劫他就能成為真正的神仙。他說,洛娘,你等我。
雨勢浩大,雨水打得洛娘幾乎睜不開眼,可是在這混沌的天地間,在閃電劃破雨幕的那一瞬,她仍看見書生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書生望著她,張開了口——
我猛然從夢裡跌回現實,發現全身都浸在汗裡。屋裡的老掛鐘響了六下。
有人在叩院門。
我邊應門邊跌跌撞撞地跑去開,「誰呀?張翊嗎?」
「是我。」
我沒想過會是青玄。自從有了每晚的秘密之約後,我從未在白天遇見他。
「出來走走吧。」
「啊?現在嗎?」
「嗯,就一會兒。」
廚房傳來奶奶做飯的響動,短時間內應該不會發現我不在院內。我點頭,反身帶上院門。
這兩天被張翊帶著到處跑,對於門前這條路縱使在黑暗中我也如履平地。可是青玄卻一反常態,走得很慢,腳步聲不多時便落在身後。我時不時得停下等他。
一路無言,青玄比之前更加沉默。
身邊的腳步聲戛然而止,我轉身,一雙手覆上我的眼。
「菀兒。」眼上的力重了幾分,隔著青玄的手我們額頭抵著額頭,之間的距離不足半尺,他的鼻息噴在我的臉上。
我第一次聽他喚我的名。
聲音卻是抖的。
一絲清涼如泉水般從他的指尖流入我的眼睛。不安如同漣漪向外擴散,我握緊雙拳,愣在原地,卻不知為何會如此不安。
眼瞼上的涼意源源不斷地注入,在我的眼球中肆意流竄,耳邊是他的呢喃:「菀兒,我要走了。」
我的心猛地墜向深處,我忽然想起被叩門聲所打斷的最後一個夢境裡的最後一幕。
書生張開口,他的聲音消散在狂風暴雨中,可洛娘還是通過他的嘴型辨別出他想要轉遞給她的話——
我要走了。
不用等我了。
我終於明白這股不安源於何處,啞著嗓音喊「青玄,不要」,掙扎著試圖掰開他的手。
眼睛上的力道忽然一松,連被我抓著的青玄的手也隨即消失。我睜開眼,余光中一道淡青色的光芒稍縱即逝。
整個世界濃墨重彩地呈現在我眼前。
殘陽如血,我看見後山籠罩在火紅的夕陽中,像一攤化不開的墨。我看見農民們扛著鋤頭三三兩兩地走在田埂上,晚風吹過他們身後的稻田,激起層層疊疊的浪。
我看見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有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子舉著風車從我面前跑過,一條黑狗趴在門前望著我。我看見張翊焦急地從不遠處向我跑來。
陽光爭先恐後地湧入眼裡,刺得我眼淚簌簌掉落。
跑至跟前的張翊手忙腳亂了一會兒後鎮定下來,他用手背擦去我臉上的淚。可我的眼淚不停地掉,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張開手臂將我環在懷裡,輕拍我的背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我號啕大哭。
11
張翊的餞行宴辦得特別隆重,張家的院子裡擺了八桌依然坐不下。村民們便自發地從自家屋內搬來桌子凳子往門外的小路上一放,又是好幾桌。
我和奶奶同張翊還有他的父母坐在同一桌。席間不斷有村民過來,和張家人聊得火熱。我重見光明的事當天夜晚就傳遍了村子,因此他們祝福時也會捎帶上我。
他們都說,真是好事成雙。
我微笑著一一回應道謝,落座後又恢復沉默,只顧扒眼前的飯。
張翊時而看向我,目光複雜。他幾次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第二天一早,我同張翊的父母一起將他送至車站。
通往市裡的車一天就一輛,我們到時大巴已經到了,但距離出發還有一小段時間。
父母叮囑了一些常規後,張翊將我留下,說還有一些事情想和我講,讓他們先回去。
我們在老舊得只剩下一塊破鐵皮的站牌下相對而立。太陽在他身後升起,他整個人都被鍍上了燦爛的金色。而在這萬丈光芒中他朝我伸出手,「吳菀,和我一同回城裡吧。」
我迎著陽光看向他,常年風吹日曬而變成棗紅色的皮膚,剛毅的下巴線條,粗濃的眉,棕黑的眼睛。
我有些晃神。
他說前幾日他騙了我,拼命考上城裡高中的原因不是為了繁華熱鬧的街道,也不是為了琳琅滿目的商品,只是因為三年前他來我家做客,看見我一襲白裙坐在書桌前看《詩經》。風將白紗窗簾吹起,我便處於一片溫柔的朦朧之中了。
他那麼努力念書,翻越山巒,只是因為在山的那一頭,有我。
我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謝謝你,但是對不起。」
由於逆光,張翊的臉隱在陰影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仍不敢直視他。我盯著朝我伸過來的那隻手,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點一點垂了下去。
他忽然笑起來:「是因為他嗎?」
我抬頭。
「那日去爬山,你想一個人走走。我想想不放心,就去找你。等我找到你時你就要栽到山下去了,我正要去救,結果一道青光先我一步衝了過去,然後我看見一個穿著青衫,年齡和我差不多的少年救了你。
那天我問你,送你回來的是誰,可你就像沒有聽見我說話似的。
「我一直以為是山神保佑。
「直到前天,我在路上又看見了他,還有你。」
我抖了一下。
「是他治好了你的眼睛吧。」
我默認了。
一陣引擎聲後,司機發動了大巴,黑煙從排氣口中竄出。張翊立馬拉著我退了幾步。
「時間到了,我要走了。」張翊拍拍我的腦袋,「現在你也能看見了,學習上看來也不需要我幫忙了。」
他登上大巴,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戶朝我揮手。見我直愣愣地看著他,他在窗戶上寫下「再見」。
直到最後一刻,張翊仍衝我笑。可是我能聽出他聲音裡拼命壓抑的失落,甚至連他扯出笑容而牽動到的肌肉都是顫抖的。
大巴一路轟鳴,搖搖晃晃地消失在被連綿群山包圍的道路盡頭。
12
餘下的日子,我獨自走遍了青玄曾帶我去過的地方。
只要有風,蒲公英田的上空就會下白色的雪。即使沒有月光,小溪也美得如同一條銀白色的絲帶。溪對岸綠草如茵,當夜幕降臨,周身的螢火一點點亮起時,仿佛置身於光之海。
我也會去爬後山,站在破敗的廟堂裡我第一次看見那尊泥塑。
縱使身上的顏色變得斑駁而暗淡,我仍發現他有一雙墨色的眼睛。
還有一條狐狸尾巴。
在後山上將我送回廟堂的那天,鬆開我的前一秒,青玄說:「那不是傳說,那些都是真的。」
從那時起我開始懷疑他的身份。
關於青玄的所有事情我都猜到了八九分,唯一一點被我忽略的是,他是一個狐仙。
我想起第一次在小溪邊同他唱歌的夜晚,我一直以為他貼心地為我帶了皮毛毯,不曾想那居然是直接長在他身上的尾巴。想到我壓著他的尾巴和他一起唱歌的畫面,我的嘴角禁不住向上仰。
我每天在這些地方來迴轉悠,將離開的日子一天天挪後。
可直到我不得不坐上返程的汽車,我仍沒有等到青玄。
13
再回到桃溪村已是三年後,我剛剛走過高考的獨木橋。
雖然隔得很近,但這三年我和張翊鮮有聯繫,只會在逢年過節時問候彼此。
奶奶並不知道我會回來,帶的行李也少,於是我決定先四處走走。
三年間村子裡的變化很大,不少住戶選擇搬遷至別處,又有不少住戶搬進來,不少住戶翻新了房子,又加蓋了一層,和記憶中的樣子已是天差地別。
我邊走便感嘆,等回過神來時,已經闖入那片蒲公英田。
白色的花海一望無際,一陣猝不及防的風讓蒲公英上下翻飛,迷亂了我的眼。
在漫天的白色中,我看見不遠處立著一人,他身著一襲青衫背對我。
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緩緩轉過身,他的的袖口,他的衣領,他的嘴角,就這麼一幀一幀地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我開始朝他走,腳步越來越急,最後幾乎是跑著扎進了他的懷裡。
「青玄!」
他被我的慣性一帶,踉蹌著退了兩步卻還是沒站穩,我們紛紛跌落在地。四周的蒲公英因為我們的動作揚起,四散而去。
我抬眼,看見他掛在嘴邊的笑意。
還有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作品名:《狐仙居住的盛夏》;作者:暮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