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嘯天
談《冥王星時刻》之前,先容我談下《靈山》,因為兩者的觀感比較類似。
《靈山》是一本國內無法出版的書,也是一本獲得諾貝爾獎的書。作者高行健,是一位法籍華人作家。
高,原本是土生土長的中國文人,1940年出生於江西贛州。青年時期舉家搬遷至南京,並在就讀於南京金陵中學,在那裡他讀到了諸多西方翻譯文學作品,種下了文學的種子。他1957年考入北京外國語學院(今北京外國語大學),就讀於法語系,完全是新中國教育出來的一代人。畢業後,在中國書店就職,擔任文學翻譯工作。1981年,調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編劇。1982年,與鐵路文工團編劇劉會遠共同創作的話劇劇作《絕對信號》。並於1983年正式在北京人藝演出,但不幸遭遇「清除精神汙染運動」,迅速被禁演。該極左運動只維持了28天就被胡耀邦出面幹預製止,但高卻不幸遭遇其中。他轉而去寫作其他劇作品,但時間到了1986年,「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興起,很不幸,他的劇作《彼岸》又被禁演。
1980年代的中國目前來看算得上是一個開放的時代,國家在思想文化層面呈現出開放的積極向上的面貌,也是當下文人很羨慕的一個時代,但身不在其中不知其中的苦痛。那個時期,離開紋革未遠,餘毒並未肅清,「清除精神汙染運動」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就是兩次典型的反攻倒算。很不幸,為數不多的兩次極左運動,高都撞了個滿懷。這讓他異常鬱悶,也非常悲觀,以為從紋革中出來,可以一展手腳了,結果還是遭遇不幸。因此,高有了一次自我放逐的過程,去祖國的西南進行遊歷。《靈山》,基本上就是這次遊歷的再現。
1987年,高受邀赴德國從事繪畫創作。次年,他定居於法國,開始小說創作,並堅持中文寫作。十年後的1997年,他正式加入法國國籍。3年後的2000年,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代表作即《靈山》。頒獎詞是獎勵他「其作品的普遍價值,刻骨銘心的洞察力和語言的豐富機智,為中文小說和藝術戲劇開闢了新的道路」。
高是一個選擇自我放逐與被放逐的作家。《靈山》中記載的是他的自我放逐的心路歷程,而遠遊歐洲,定居法國並加入法國國籍也是他的被放逐的結果,後一段心路可以在《一個人的聖經》裡得以驗證。
《靈山》從1982年夏開始創作至1989年9月完稿,歷經7年,期間正是高遭遇不公正待遇的時期,儘管這部作品的文體是小說,但依舊近乎自傳性質。
對於讀者來說,《靈山》的閱讀過程卻不是一次愉悅的經歷。諾貝爾獎說高為中文小說開闢了新的道路,實有所指,主要就是《靈山》所體現出來的寫作方式。這本小說,消弭了常見的小說「三要素」,小說「人物」沒有姓名,只有「我」「你」「他」,而且「他」所指的人物還有所變化,並非同一個人。「情節」極度散亂,缺乏整齊連貫的情節,只是一個籠統上的遊歷記,講「我」在尋訪靈山的過程,微觀情節很細緻,但大邏輯又不夠嚴謹,甚至看完這一章,隨手翻過去幾章接著讀,都不影響小說內容的觀感。「環境」上,也是散漫的。整部小說,就像一部散文集,內容龐雜繁複,看似簇擁了各種段子湊成了一部大部頭。
但是,當你能明白作者及篇中主人公在幹什麼,何以要這麼做時,就能深深體會到個中心酸,能夠體會到那種心靈追尋的過程,以及對世界對宇宙對自我的拷問。此後能明白這部叫《靈山》的小說其實應該叫《心靈史》,而且它對心靈的追尋與拷問也比張承志要走得遠走得深。
儘管《靈山》中看不出太多政治的內容,但整體上這是一本反政治的作品,講的就是一個人在政治壓迫下的艱難生存歷程。處處不見政治,又處處都是政治。這才使得這部作品擁有了極強的穿透力,也是被禁的主要原因。
讀《靈山》並不愉悅,《冥王星時刻》的過程同樣並不令人愉悅,因為這部電影的結構實在太像《靈山》了。
《冥王星時刻》的導演章明毫不避諱地承認這部電影其實就是自己一次採風過程的再現。《靈山》寫作了7年,《冥王星時刻》的劇本同樣寫作了8年。《靈山》已經收穫了諾貝爾文學獎,而《冥王星時刻》也有了坎城電影節的認證,也算是獲得了一定的認可了。
《靈山》的故事情節,圍繞「我」在西南邊陲尋訪靈山的經過,其間經歷了種種人種種事,最終也沒有能夠找到實體靈山在那裡。《冥王星時刻》講的故事一個文藝片導演帶著製片人、攝影師、男主角以及導遊在巫山一代尋找漢族史詩《黑暗傳》的傳唱素材的經歷,在尋訪路上同樣經歷了種種人種種事,結果最終也沒能夠找到他心儀中的素材。
不過,結果是什麼已經不再重要。過程即一切!
《靈山》中的「我」能不能找到現實中的靈山並不重要,重要是這個找尋的過程,已經讓「我」得到了成長,最終使我正視到了自己的內心,心中的靈山已經建立起來。《冥王星時刻》裡的《黑暗傳》是一部少有的漢族史詩,不過也已經淹沒在時光與鄉野之中,能不能夠找到並拍下來,其實也已經不重要,到最後導演理想中的那部電影壓根就拍不出來了,但尋訪的過程本身已經有了故事性,已經擁有了別樣的意義,紀錄下來,就足以成為一部藝術作品。
《黑暗傳》的尋訪團隊,一行5人,其實人人都有私心。製片人代表了資本的壓力,不斷嚮導演催劇本,催進度;攝影師此行實際上是因為自己的稀有姓氏,傳說中的家族就在這裡,她藉機來尋訪而已,並打算順便拍一下神農架野人;男主角並不確定自己一定就是主角,因為導演的劇本一直沒有定下來,只好一路跟隨,看起來很盡心盡力卻另有所取;導遊則是一個滿嘴跑火車的老油子,事事不靠譜卻處處充大,實在是搞笑之極;只有導演在努力尋找,但他心裡沒有一點兒譜,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素材能否找到,不知道找到了能不能拍得到,不知道這些素材能不能支撐他的理想作品,而且,他還得整天與尋訪無關的煩心事所煩擾。團隊是一個貌合神離的團隊,各有各的心思,硬捏在一起,發生的故事自然不會圓滿。而找尋的故事,可能無法打動導演,但導演本人卻已經打動了當地的小寡婦。你無心,她有意,所有的經歷就是這麼神奇地發生了。
電影之所以叫《冥王星時刻》,片中藉助一位小學教師之口,給出了答案。主演王學兵在採訪時也強化了這個解釋,「冥王星和地球不一樣,地球上每天從早到晚的明暗變化都是一樣的;但在冥王星上,基本上早上6、7點鐘,天要亮沒亮的時候,就是光明和黑暗交替的短暫時刻,這一時刻就叫做『冥王星時刻』,對於我們的戲來說是很貼切的。」導演章明說,片中的每個角色都會面臨自己的「冥王星時刻」。
每個角色,都身處於黑暗與光明的交織之中,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後一步是人生。至於最終的結果是什麼,其實已經不再重要。電影展現的就是一種過程,如果觀眾能夠感受得到,就會體味到那種心酸與折磨,如果不能,就會覺得整部影片索然無味,乾癟無物。
所謂文藝片,就是讓觀眾能夠走入其中,去自己感受到片中所要展現的情緒。而商業品往往只是呈現,將美與刺激直接送到觀眾面前,讓觀眾邊嚼爆米花邊開心地欣賞整個過程。商業品會把整個答案全部給觀眾,而藝術品往往不給出答案,只讓人去感受,自己在思考中去完成影片沒有給出的部分。只是,現代人越來越懶,懶得去思考,也懶得跟著導演的指揮棒去感受苦難,因此純正的文藝片往往沒有市場。
當然,上面把《冥王星時刻》與《靈山》並舉,並非是兩者的地位相當,而是說表現形式上很接近。實際上,換個例子也可以,《冥王星時刻》也可以算作是文藝版的《煎餅俠》。《煎餅俠》也是非常導演化的作品,儘管是商業喜劇片,但大鵬個人的思考非常清晰地在影片中得到了展現。他所展現的也是一位導演在拍攝《煎餅俠》的過程中的種種經歷。兩部影片都有一個劇中劇的故事,兩部影片的導演都想要拍一部自己想要表達的作品,然後展現的是拍攝電影的經歷。只是,兩部片,一個往左,成了文藝片,一部往右,成了商業喜劇片。《煎餅俠》裡有喜中帶淚的憂傷,也有濃濃的電影情懷,不只是商業表達。《冥王星時刻》表現的也是反思與對生活的思考,它當然達不到《靈山》的思想高度,後者的政治反思,人文反思,都讓小說擁有了不同凡響的意義,而影片所展現的則過於個人化。這也是文藝導演常見的弊端,過於個人化,展現的是個人的小情小緒,缺少超越性。
《冥王星時刻》很難說有多深刻的人文思考,也缺乏揭示的力度,頂多是對死亡的苛意關注,對《黑暗傳》在傳承中散佚的遺憾,對傳統文化的斷裂有些不知所措。同時,又表現出現代人生活的焦慮感,每個人都輾轉著,看似很忙,卻做著徒勞無功的事。還有小寡婦,在追逐著一個毫無結果的感情。每個人的狀態都不圓滿,這種缺憾就是生存的「冥王星時刻」,然後呢?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缺少一些穿透力,看似普世卻過於內卷。
甚至,《冥王星時刻》也不如張承志的《心靈史》。張承志的這部小說名字很小,似乎非常私人化,但是他展現的是中國伊斯蘭教在中國西北的一個蘇菲教團哲和忍耶教團的苦難史,一點都不個人,而是規模宏大,有點像穆斯林版的《白鹿原》。
當然,拿影片與小說作比,似乎也不恰當,因為類型都不是同一個類型。而且也不能要求一部純文藝的作品,非得就要有宏大主題,非得關懷全人類。只要是,能夠給人一些思考,能夠帶給人一些別樣的精神食糧,也就夠了。
7 .4
冥王星時刻(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