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m above sea level,to say nothing of mankind.
「海拔2千米,不談人間事」——Friedrich Nietzsche
巴郡南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皆出於武落鍾離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於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俱事鬼神。
巴人與中國西南喀斯特有著特殊的地緣關係。對於巴人來說,洞穴是身體和精神的子宮,是生命、冥想和巫術的發源地。只有在洞穴中,巴人才感到溫暖、安全、自在。在農耕文明時代,洞穴不再具有居住的實用功能,而成為失意人士的烏託邦,精神流浪的棲息地,文學藝術的大本營:
昔白樂天自江州司馬徙為忠州刺史,而元微之適自通州將北還,樂天攜其弟知退,與微之會於夷陵,飲酒歡甚,留連不忍別去,因共遊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其後,歐陽永叔及黃魯直二公皆以擯斥流離,相繼而履其地,或為詩文以紀之。(劉大櫆《三遊洞記》)
對於現代人來說,洞穴意味著恐懼和黑暗。而在古人的心目中,洞穴是最安全的地方:
每來尋洞穴,不擬返江湖。——(唐)張喬
卻閒思洞穴,終老曠桑麻。——(唐)李頻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中國第一位職業探險家,「中國洞穴探險之父」是連續六代科場失敗的徐霞客。
公元1636年農曆9月19日,徐霞客從江蘇江陰出發,開始了長達四年、行程萬裡的中國西南探險之旅。在湖南、廣西、貴州、雲南的「石山」地區,徐霞客發現了一種奇峰異洞的地貌景觀:「西南始於此(雲南羅平),東北盡於道州(湖南道縣),磅礴數千裡,為西南奇勝。」這就是面積55萬平方公裡的中國南方喀斯特地貌。在缺乏現代探險裝備和測量工具的條件下,徐霞客親自考察了250多個石灰巖溶洞,描述了峰林、峰叢、漏鬥、豎井、暗河、天窗等20多種巖溶景觀的特徵。1953年,中國科學院地理研究所的科研工作者,利用現代測量設備測繪的桂林七星巖平面圖,竟與徐霞客當年目測步量的結果驚人接近。
(圖片來自網絡)
借用單之薔關於南極探險的說法,我們可以將徐霞客的時代稱為洞穴探險的「英雄時代」或「水平時代」,而將SRT誕生之後的時代稱為「技術時代」或「垂直時代」。1970年代,Fernand Petzl發明了SRT便攜裝備(尼龍繩、升降器、頭燈),使「觸不可及」(access the inaccessible)成為可能。
中國洞穴探險的「技術時代」始於1982年。這一年,也就是徐霞客到達桂林345年後,時任英國洞穴研究會副主席Andy Eavis訪問桂林,開啟了中英聯合洞穴探險的序幕。通過合作,中國第一代技術型探險家學會了SRT,並組建了兩支「國產」頂級洞穴探險隊:Fenix重慶洞穴探險隊與廣西飛貓探險隊。從空間上看,中國的洞穴探險始於桂林,隨後移師貴州、雲南,最後來到長江三峽地區。1994年,朱學穩教授和Andy Eavis先生率領的中英聯合探險隊來到重慶奉節興隆鎮,對天井地縫、小寨天坑、迷宮河伏流進行探險。這次探險的最大成就是在科學意義上發現了世界最大、最深的天坑——小寨天坑(容積1.19億立方米,最大深度662米) ,以及世界上極為罕見的地縫式巖溶峽谷——天井地縫(總長6162米,最大深度229米,最窄處1米) 。(小寨天坑,仰視兩重天。往返耗時約4小時。圖片為作者所攝)
(天井地縫之黑眼豎井,深142m。洞口可聽到地下暗河的水聲。圖片為作者所攝)
2001年5月,英國劍橋大學數學專業的艾琳·林奇來到重慶武隆,開始了她的探洞之旅。她的最大貢獻是發現了中國最深的洞穴——氣坑洞,揭開了武隆天星豎井系統的神秘面紗。艾琳·林奇所在的紅玫瑰探險隊已經探明,武隆天星豎井系統由7個垂直深度超過500米的豎井組成。其中,氣坑洞以1026米的垂深,成為中國最深豎井。從氣坑洞洞口(標高1162米) 垂直向下,是一段深達708米的豎井洞穴,然後向北轉為水平洞穴(標高454米) 。經過「時間耗盡段」、「信仰丟失段」、「真誠保持段」、「地獄之河」(標高309米) ,最後到達終點水塘(標高242米) 。
(紅玫瑰Erin Lynch。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地理》2014年第1期,第57頁)
在芙蓉江江口電站蓄水之後,從「地獄之河」到終點水塘的水平通道已被水淹沒。這樣,艾琳·林奇就成為最後一個見證中國最深豎井的探險家。在艾琳·林奇繪製的密如蛛網、錯綜複雜的天星豎井系統剖面圖上可以發現,氣坑洞與苗坑Ⅰ洞、苗坑Ⅱ洞的連接點,都在海拔450米左右的橫向通道上,接近芙蓉洞的洞口標高。艾琳·林奇提供的測量數據,為解釋三峽地區巖溶景觀的地質成因提供了科學依據。(武隆天星豎井系統測繪圖。資料來源:盧耀如《中國喀斯特》,第124頁)
2007年12月,「中國的艾琳·林奇」——重慶姑娘劉佳開始參與涪陵萬丈坑的探險活動。直到2009年2月28日,劉佳所在的Fenix重慶洞穴探險隊創造了中國人進行洞穴探險的最深記錄——841米。萬丈坑因此位列中國最深豎井第二名。憑藉這個成績,劉佳登上《中國國家地理雜誌》,成為兩部戶外探險紀錄片(《夢想無界》、《極限黑暗》) 的主人公。2015年11月6日,在利川騰龍洞召開的第二屆亞洲跨學科洞穴學術會議上,兩位為中國的洞穴探險事業做出重要貢獻的傳奇女性——劉佳與艾琳·林奇第一次見面。
(2015年11月6日,利川騰龍洞。左劉佳,右Erin。圖片來源:8264)
A sonnet to Brave Two Hearts
I looked and saw your eyes
In the shadow of your hair
As a TRAVELER sees the stars
In the shadow of the air
I looked and saw your heart
In the shadow of your eyes
As a diver sees the light
In the shadow of the sea
I looked and saw your brave
In the shadow of your heart
As an Explorer sees a cave
In the shadow of the land
To see a world in a red rose
And a little shallot is a universe
(Rewrite from Dante Rossetti and William Blake)
在洞穴探險中,溶腔狹窄、垂直向下的「豎井」最具極限探險魅力,但這還不是最危險的探險項目。我們可以設想,如果艾琳·林奇2003年之後來到重慶武隆,當她面對一個充水的深邃「豎井」(又稱「藍洞」,Blue Hole),她將何去何從。要潛入黑暗幽深的水下世界,並留下影像記錄,就必須使用法國深海探險家雅克·庫斯託1942年發明的兩種裝備:水肺和水下攝影機。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When you looking into an abyss, the abyss also looksinto you)。尼採的這句格言準確地描述了人面對深淵的恐懼。詹姆斯·卡梅隆(JamesCameron)導演的電影《深淵》(the Abyss,1989)以之作為片頭題詞。2011年,詹姆斯·卡梅隆又作為製片人,將洞穴探險家安德魯·韋特(Andrew Wight)的傳奇經歷搬上了熒幕,這就是艾裡斯特·格裡爾森(Alister Grierson)執導的《奪命深淵》(Sanctum)。在這部採用3D實時電腦合成技術拍攝的驚悚故事片中,兩次出現了一首充滿東方情調和中國元素的名詩,這就是英國詩人柯爾律治的《忽必烈汗》:
In Xanadu did Kubla Khan
A stately pleasure-dome decree
Where Alph,the sacred river,ran
Through caverns measureless toman
Down to a sunless sea
「唯有直面心中的恐懼,才能詮釋潛伴的真諦。」王遠終於回到熟悉的澄江河邊,潛入了王濤遇難的大興九頓北洞。在水下60深處,王遠釋放了一塊紀念牌。上面寫著:紀念王濤,170m,Daxing north,18,April 2014。下面寫著「潛水之父」雅克·庫斯託(Jacques Cousteau)的一句格言:「The impossible missions are the only ones which succeed(只有不可能完成的使命才能取得成功)。」紀念牌沿著引導繩緩緩下降,沉入不可見的虛空。
如果我是一條魚
潛行在幽藍的洞穴深處
我會用腮來呼吸
為你節約最後的氧氣
如果我是一棵樹
生長在大石圍灰白的峭壁
我會伸出堅強的手臂
做你生死相託的錨點
如果我是一條河
奔流在都安的地層深處
我會用大地上的眼睛
凝視你在天堂的背影
桑伽地說,「ambulo ergo sum」(我走故我在)。我想說,你飛也沒什麼了不起。真正的探險者,在自然面前是謙卑的,敬畏的。莊子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在技術萬能的時代,探險已經變成一種時尚,一個產業。人類的足跡已經深入地球的每一寸肌膚。利奧波德說,「能否發現一朵白頭翁花,是人不可剝奪的權利。」探險的價值不在徵服自然,而在順應自然。探險的最高境界是放棄探險。瑪麗娜·馬丁斯《Cleaning Everest》——
We come not as conquerorsPlease forgive our past actionsAnd allow us to make amends……
Take nothing but pict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