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馬尚龍 大上海小龍弄
向明中學最年長的老師王素真先生走了。距離明年1月份的期頤壽宴,還有一個多月。
之前,接到了王先生女兒孫維德老師的微信——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媽媽己時日無多將要大行了……讓我們略感安慰的是媽媽始終沒有痛苦,神色安祥,腦子清爽,認識每一個來探望的人並能交流,可惜已只喝水不再進食了。我們又無奈又悲傷,作好了送走媽媽的準備。同學們為媽媽的晚年生活增添了美好的色彩,特別是你們幾個同學為她出了畫集,代替子女完成了媽媽最大的心願,鞠躬致謝。
2016年7月,王先生出版了她的書畫集《敝帚自珍集》,時年高齡93,封面照片攝影者是與我同為王先生學生的張建軍,彼時他是人民照相館的領導,為王先生拍了一組照片,非常精彩。此照攝於2015年12月
2019年9月,我們向明中學七三屆老11班的同學像以往的教師節一樣,去向王素真先生表示學生的敬意
2020年1月,同學們為王先生做99壽誕的慶生,約定明年1月的百歲壽宴……
對於一位1923年出生的老人來說,哪一天離開,都不是意外了。但是接到這個信息,我還是很突然。今年的1月份,我們還和王先生約定明年1月她的百歲宴呢。
立即約了中學同學張建軍去王先生家中探望。
見我們來,孫維德老師輕喚床榻上的王老師,姆媽,你看看誰來看你了。耳背的王先生聽見了,轉過頭,已經無力睜開眼睛,瘦削的手扒開眼皮。我說王先生,我是馬尚龍,來看你了。王先生和我對視,呢喃著,是在叫我的名字,我感覺得到。同時,她抬起兩隻手,翹起了大拇指。這幾年每一次去看望,王先生總是會雙手翹起大拇指,是對自己學生的嘉許了。已是彌留之際,王先生又一次翹起大拇指。我知道王先生認出了我,心裡卻是明白,這是王先生最後一次對學生翹起大拇指了。
書與畫,是王先生的長壽秘訣之一,此照拍於2015年,(張建軍攝)
悲傷,卻不是悲痛。不在於和王先生僅僅是師生而非血緣長幼之輩,也不在於王先生年近百歲終有一別。在我內心,更願意為王先生送上鮮花一束,更願意為王先生擊掌讚美,更願意也像王先生一樣,翹起大拇指為王先生的「美麗人生」送行。
2016年王先生書畫展開幕當天與我們班級部分同學合影
應該是在2008年,我曾經在新民晚報上發表《範文》,寫的就是王老師。在為王老師送行之時,我以這篇舊文作為學生送別老師的掌聲,也是對王老師向學生翹起大拇指的回報了——
讀中學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對老師買帳過,三十多年後的這一天下午卻是怎麼了?
中學班主任王素真先生打電話告訴我,她買了我的《上海女人》,想請我籤名。當年讀書時有一個有別於現在的老師稱謂,小學時代一律叫「老師」,一到中學,改稱「先生」,即使是女老師也是先生。我對王先生說我會把書送到她家裡的,師生關係幾十年過去,86歲高齡的老太太還記著我這一個學生,理當是我學生向自己的語文老師匯報自己的作文的。
王先生家住陝南邨。
我帶了自己的書去,在書上還特意寫了一段話。畢竟王先生老光眼聚焦不易,我便學生讀課文一般:「如果不是在38年前的語文課上,您兩次將我的作文當做範文,我就不會走上寫作的道路,讓我衷心地感謝您……」未及讀完,王先生突然止笑而哽咽,以至於我也不能自已。中學時代那一個不買帳的學生,不會想到幾十年後在班主任面前有不能自已的一天。
這張照片應該是2016年拍的。王先生的兒子媳婦(都是上海中學教師),考慮到母親年事已高,特意接來自己家中,將最寬敞明亮的主臥讓母親歇息,臥室裡有大寫字檯可以寫字作畫。這是在王先生新居的客廳裡。王先生的晚年幸福安康,與王先生四個子女密切相關
我曾經在名氣很響的向明中學讀過四年書,不是考進去的,而是就近讀書讀進去的,那是1969年的事情了。王先生是我的班主任,同學們當面她叫先生,背後叫她老太婆,客氣點就是王老太;如今回想起來,當年王先生的年紀要比我現在的年紀還輕。我不是壞學生,也不是好學生,一直遠離老師視線之外,屬於最好混的學生。直至某次作文課,王先生讀了一篇學生範文,竟然是我的作文,至今我都還記得那一篇作文的標題,還記得當年那幾句妙句下,紅鋼筆圈連圈地漫行數行。如果說這一次是偶然的激動,那麼第二次作文課講評,範文還是我,我確認了,我是一個會寫作文的人。
2016年王先生書畫展,來了很多的學生(張建軍攝)
而後幾十年的命運安排也恰恰如此。一個老師的一個評語決定了一個學生的人生走向,一個老師還可以清楚地記得多少年前的一個學生的名字和特長。「桃李滿天下」,不僅是說一個教師有多少學生,也是說學生可以多到像桃李無以數計;50年代人口生育高峰在70年代雲集起最龐大的學生隊伍,我只是向明中學七三屆15個班級800多名學生中的一個。
癸巳年(2013年),90高壽的王先生給我寄來她親自命筆的詩書畫賀卡,鼓勵我多寫文章,彼時,我的《上海製造》剛剛出版
在中學4年,曾經趕上了一陣「複課鬧革命」的浪潮,也算是象徵性地讀了幾天書。那時候物理改稱「工業基礎知識」,化學化名「農業基礎知識」,想來也是滑稽。我的兩篇範文,就誕生於茲。老師們很嚴肅也很賣力,還要忍受老太婆老頭子的稱謂。後來才知道,在課下,老師們還在委瑣地接受工宣隊的再教育。政治地位還不如學生。向明中學曾經由這些資深的教師開創了燦爛,在讀書無用的年代,他們還在極力維護師道的尊嚴,那就是誨人不倦。遇到這樣的老師,也是我的幸運了。
王先生出嫁前,友人為她畫的油畫,後來一直掛在王先生陝南邨家中鋼琴上方。這幅油畫也有了80年上下的歷史了,據說這位畫家後來也很有名氣
離開王先生家時,看到了近門靠牆是一架顯示年份長久的鋼琴,鋼琴上方掛了一幅半張報紙大小的油畫,油畫中的小姑娘,恰是眼前的耄耋老人。這一架鋼琴許是畫中小姑娘從青蔥歲月一路彈奏而來,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師。
(以上是2008年的文章)
這是王先生年輕時候騎自行車(右)的照片,晚年她給這張照片寫了題記:如蜜的青年生活/與侄女婉華騎車出遊/攝於一九四四年十月。請注意這幾個要素:騎車出遊,如蜜的生活,一九四四年……
2019年11月15日,也就是僅僅一年之前,王先生的子女陪同母親去東郊賓館賞秋,王先生很有雅興地在戶外寫生,人筆俱健
還是2019年教師節,大學長張國新約我一起去看望王先生。
我是在江南造船集團認識張國新的。張國新說,我們是向明中學校友啊。他是六六屆初中生,是我的大學長。張國新的班主任恰也是王先生;王先生教了他,後來又教了我。王先生曾經向我介紹過張國新,也把我的書送給過了張國新。
張國新的正式身份,是中船集團首席專家、江南造船集團專項工程總監。我請教張總「專項工程」的內涵。張國新說,這是國家重點軍工項目,項目組長是當任國務院總理。之後我了解到,江南廠的軍工艦船,已經完成的和正在進行之中的,和張國新有密不可分的聯繫。尤其是055萬噸級驅逐艦「南昌艦」的下水,他被西方軍界封為「中國大驅之父」。
張國新和王先生的師生情誼年份很長,也是互為驕傲。
去年教師節我們一起去看望了王先生。今年教師節,大學長還是來邀我同去看望王先生,卻是因為疫情,王先生所在的敬老院謝絕探訪,無奈作罷。豈料這一罷,便是從此……
每一次看望王先生,她必定是正裝迎接,送別臨門,還必定備著糕點水果飲料。今年1月慶生後,孫維德老師推著輪椅,陪王先生送別到門口。看似有點習以為常的師生會,倏忽間成了告別會。
告別終是悲傷,告別終是必然。不過,能夠像王先生這樣的告別,悲傷中,何嘗不是繫著一條叫做「美麗」的絲巾?值得王先生的子女家人晚輩、親朋好友、王先生的學生們,翹起大拇指為她送行。喜歡此內容的人還喜歡
原標題:《翹起大拇指,為向明中學最年長的王素真先生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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