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青年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是一本風靡全球的歷史類科普著作。這本書以人類歷史上幾次重要的變革為主線,講述人類從「動物」一步步進化為「神」的故事。
書中隱去歷史大部頭常見的教條式術語,採用別開生面的視角、風趣幽默的語言,加上百科全書式旁徵博引的豐富案例,就好像一位說書人,將作者完整自洽的世界觀、價值觀娓娓道來,使人沉浸其中。
書中最引人入勝的問題,莫過於一項貫穿全書始終的思考:人類從動物到上帝,歷經一次次偉大的社會革命,究竟有沒有變得更幸福呢?
而關於這個問題的思考,也就構成了本文的主要內容。
1
三種革命
認知革命
人類是唯一可以通過「虛構」故事,來集結大量個體、完成高度分工合作,並產生社會形態的物種。這種創造虛構故事、讓群體共同相信的能力,就是認知革命的結果。
書中告訴我們,從社會學的角度,自然界相同物種的動物,構成種群的數量上限一般是150。這至多150個相同物種的動物個體,往往會依靠簡單的交談(比如討論八卦)而維繫成一個團體。
大多數的動物,都無法打破這個上限,除了人類。一個猴王可能只能管轄猴山下的一百隻猴子,但一個國王也許能管理幾千萬、幾億人民。
這正是因為人類有了認知革命,有了創作虛構故事的能力。
宗教就是最典型的虛構故事,比如,相信耶穌降世、代人類受罪的一群人,能夠為了這個共同的信仰,變賣祖產去參加十字軍東徵。
認知革命賦予人類創作虛構故事的能力,這一能力是人類形成族群、凝聚力量、精誠合作,最終從其他物種中脫穎而出的前提。
農業革命
由早期的採集社會,逐步轉變為農業社會,是為農業革命。
簡單來說,儘管早期的人類在經歷認知革命後,已經能形成數量較大的種群,能夠在惡劣的自然競爭中戰勝其他物種;但人類總體的數量畢竟有限,常常隨著氣候、水土變遷而不斷遷徙,以採集和狩獵為生。
基於一些機緣巧合,人類祖先發現了可培植作物,比如撒了麥子的土地能長出更多的麥子,於是逐漸改變了原本居無定所的生活,開始專注於農業。
人類種群不再四處飄蕩、打獵、採集果子,而是逐漸習慣了傍水而居,勤於耕種,轉而以幾種主要的農作物來填飽肚子。這就是農業革命。
農業革命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定居。地球人口開始高速生長。農耕文明也像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
科學革命
從農業社會步入現代文明,人類只用了五百年,所依靠的就是科學革命。
發起於歐洲的科學革命,大體上遵循三個步驟。首先,出於對未知世界的好奇,人們會承認自己的無知,由此對未知展開探索;其次,人類會根據對未知事物的觀察,加上數學工具的整理連接,形成新的理論;最後,再依託於這些新理論,獲取全新的能力,從而完成科學革命。
科學革命始於大航海,發現美洲是這場革命的奠基。
為航海籌措資金,發展出以信貸和股份為基礎的現代金融秩序,進而產生資本主義。
為擴大資本主義強調的生產能力,人類開始研究能源轉化方法,步入以蒸汽機普及為代表的工業革命。
為進一步擴大生產,人類不斷提升能源的利用效率,內燃機、石油、電力、核能接踵而至。
最終,人類步入了科學高度發展、科技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
2
人類更幸福了嗎?
沒有。
也許常規意義下的革命,總是能給人們帶來進步。但進步未必意味著幸福。
我們依次來看。
先談談認知革命。認知革命讓人類變得更強大,更團結。也許對整個人類世界來說,這場革命的意義至關重大,但對於人類個體呢?很明顯,並不是每個人,都享受到了認知革命的好處。
認知革命的發生,基於人類所創作的虛構故事,這種故事必須讓一大批人共同相信,才能產生大批量的族群,例如,上文所說的宗教,就是最典型的「虛構故事」。
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現在所熟知的國家、民族、法律、金融,其實都是認知革命的延伸。為什麼國家的概念深入人心?因為生活在某片國土上的人們,共同相信國家這個社會概念,共同相信他們的法律,共同認可他們的貨幣。
但有了這些共同相信的故事,每一個人就都變得更幸福了嗎?其實不然。
一方面,任何一種宗教、法律、國家概念,既然源於虛構,就不可能盡善盡美。中世紀教廷也許能讓教徒們相近相親、精誠團結,但對待異教徒呢?特別是對待有領土、利益衝突的異教徒呢?很明顯,宗教概念反而擴大了殺戮。
另一方面,因為共同相信「虛構故事」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們,有可能只是在客觀上團結、凝聚在了一起,但站在歷史的角度上回溯,很多時候,他們也只是被騙了。「大東亞共榮圈」「大日本天皇」就是典型的虛構故事,彼時,有一億日本人相信它們,但他們卻給中國、給自己引來了無數災難,從昭和變成「招核」。
農業革命也是如此。
書中把農業革命稱作「最大的騙局」。如前所述,之所以會產生農業革命,是因為人類逐步掌握了小麥等作物的人工養殖,由採集社會轉變為農業社會。
但對個體而言,農業社會就一定比採集社會幸福嗎?答案是否定的。
雖然從人類整體的角度看,農業社會使不斷遷徙的人群定居下來,形成村落,使得人口增加、社會發展,但是從人類個體的角度看,以小麥等固定幾種作物為食物,其實是人的災難。
書中就明確指出,採集時代雖然人口數量少,新生兒存活率低,但因為自然世界物種豐饒,加上祖輩傳承的狩獵、圍獵技巧,人們的膳食組成往往更具有多樣性。
但到了農業社會,人們只追求填飽肚子,又因為安居一所而不停地生育,使得個人只能一輩子只吃幾種食物,食物短缺,營養匱乏。一旦遭遇旱澇饑荒,農業社會脆弱的人口結構往往不堪一擊,餓死人也是家常便飯。
但是,農業革命後,習慣了刀耕火種、安居家園的農業人口,再也不可能回到居無定所的採集生活,就好像是人類被這場革命玩弄了一般。究竟是人馴化了小麥,還是小麥馴化了人呢?這也是作者所疑惑的問題。
而科學革命的弊病則更是顯而易見。
中國社會近幾十年的飛速發展,恰恰就是這個社會問題的最佳樣本。
從前的中國紅磚砌牆、青瓦建屋,現在的中國萬丈高樓平地起,請問現在的中國人想要擁有住房,變容易了嗎?
從前的中國工業貧瘠、技術衰微,現在的中國號稱世界工廠、產能爆表,請問當代的中國人,工作時間減少了嗎?
從前的中國人鴻雁傳書,現在只需要敲敲鍵盤,請問如今的中國人,在人際交往上變得更從容了嗎?
就拿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十年前我們不用智慧型手機的時候,我的休閒活動是讀書、籃球、遊泳;現在有了智慧型手機,我們幾乎每天都被手機綁架,連讀書都成為一種奢望。
科學革命當然使整個社會大跨步前進,但具體到每個個體身上,幸福感是否有提升,確實還需要打個問號。
3
為什麼?
為什麼每一次人類社會變革,都讓我們與幸福漸行漸遠?
這個問題在《人類簡史》中,同樣懸而未決。
簡單來說,人類對幸福感的定義,常常以客觀事實與主觀期望之間的對比作為標準。
舉一個例子,同樣是農民,也許有位明朝的農民經常吃不飽飯,半個月不洗澡;而一位現代的農民頓頓能吃飽,只要沒斷水就能天天洗澡。從客觀條件上觀測,大抵上現代的農民會更「幸福」。
但事實上,也許對於明朝的那位農民,他們全村人都是常常吃不飽飯,他們全鄉人都缺水,他自然也就不會因為吃不飽飯、洗不上澡而感到不幸福。如果當朝皇帝吏治清明,減輕徭役,這位農民能比自己料想的要多收個三五鬥,那便是最大的幸福。
而對於現代的這位農民,可能他看到鎮子裡的孩子吃得比自家孩子好,城裡的姑娘穿得比自家老婆花,可能他覺得自己種地賺的錢,還不如族弟外出打工賺得多,那他必然會感到不幸福。
其實,在任何一個歷史時期,人類在追求幸福感的道路上,比較的基準都是自己的期望。
無論是認知革命、農業革命,還是近代以來的科學革命,這些革命雖然在歷史進程上,推動了全體人類的進步,但具體到個人,也許並沒有享受到「時代的紅利」。
認知革命後,幸福感極大提升的,必然是編織「虛構故事」的教皇、國王、領主;農業革命後,幸福感提升最多的肯定是躺著收稅的地主豪強;科學革命後,這些幸福感又轉向了資本家和金融大鱷。
革命改變人類社會,卻並沒有改變每一個人類個體評價自身幸福的標準。
因此,人類歷史上的每一次革命,都並沒有讓每一個人,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幸福感的提升——哪怕當代社會的生產力,早已足夠支撐起大多數人簡單富足的生活,我們卻仍然奔波在大大小小的虛構框架中,扮演著自己亦真亦幻的角色,燃燒著自己懵懵懂懂的人生。
讀罷全書,掩卷遐思,其實,幸福感是否強烈,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也許,放下幾千年、幾萬年來,人類追求「幸福感」的固有標準,減少那些莫名的欲望和比較,大概就不會再糾結這樣的問題了吧。
畢竟,在歷史的長河中,每個人都不過是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