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讓成都油畫家朱林受到強衝擊的遭遇,是一次油錘高舉之下的「色達憤怒」。
「色達」在藏語裡是「金馬」的意思,暗示此地因有「馬頭」形金塊而得名,也有人說是因為在地下埋藏著一匹「金馬」,但至今沒有說得清楚金塊出在哪裡。在色達的山溝後來被人發現真有金砂,引來一些淘金者在這兒豎井架、搭濾槽,採砂淘金,對環境自然有破壞。在色達縣城的十字路口,聳立著建於1989年的金馬雕塑,已成為色達的標誌性建築。
去五明佛學院的路只有一條,離開縣城20餘公裡有一條山溝叫喇榮溝,從六個白塔挺立的地方拐彎翻過一座山,到達馳名藏區的佛地,就可看到西邊的山頂,巨大的「壇城」之頂在陽光下發出神秘的金芒。
藍天白雲之手,呵護的喇榮五明佛學院一派深紅。
幾千幢藏式建築是紅色的。上過紅漆的木頭僧房密密麻麻遍布山坳,在氧氣稀薄的高地,耳膜發癢,宛如不真實的迷宮。身著紅衣、紅帽的喇嘛、覺母不徐不疾,在狹窄的土道攢動。紅色經幡在山巔蕩漾,有一種大醉的淋漓,圈圈層層波浪而上,在山坡迎風的埡口呼嘯獵獵,逆風相激,如此盤旋升望高天,響成滿世界的梵聲。
天葬,藏語稱為「杜垂傑哇」,意為「送屍到葬場」,也稱「恰多」,意為「餵鷲鷹」。色達之紅是如此強烈、鮮明,就像醫生翻找一個傷口裡的寶石,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紅色在漸次展開,然後,凝聚最深的紅突然以黑金的內斂,神光熄滅。在這個紅時空裡,讓我從視覺上完成了對寧瑪「紅教」的第一次感悟。
這是我對色達的印象。
還是聽一聽朱林對我的敘述——
1997年,我在位於五明佛學院的後山上,結識了天葬師邱彭。藏人缺乏對精確時間的記憶,記個大概就足夠。據喇嘛說邱彭是1960年代初期出生的,但看上去他比實際年齡要老出十幾歲。他約有1.7米高,很強壯,也很沉默。他目光空洞,但遇到讓他感到陌生的事情,他會停止手上的工作,身形緩慢地挺直,聚光凝神,眼睛裡就有一種縱深不斷下切的銳利。這種表情總讓我聯想起一個從列車窗口探出半個身子的人,全力追逐一棵在平原上狂奔的樹,而全然忘記了另外一列火車正迎面駛來。
他和妻子、兩個孩子住在山外的一棟小泥屋裡。一來二去,邱彭覺得我為人不錯,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1999年夏天,我決定到色達去找找感覺。算起來,這已是第5次去看望邱彭,出發之前,我特意在成都將軍街的醫療用品一條街買了一大包醫用橡膠手套。
後山之巔的草甸與天光接壤,但中心光禿禿的,別說樹子,連草也沒有,散布的幾團青叢點綴著這片沙磧斜坡。一棟孤獨的小石頭房子很適合邱彭。這裡的天葬臺是康區最大最著名的,雖對外開放,但一般不允許拍攝。那天中午,邱彭看見我來了,很高興,點點頭,深褐色的臉膛綻開了笑意。
我把一大包手套從背包裡拿出來。
邱彭問:「什麼東西?」
我說,用這個衛生嘛。
邱彭一伸手,將一大包手套狠狠摜到地上,摜到地上一塊黑色的青石上,紙盒子發出破裂的聲音。那是一塊天葬石,比一個人的肩膀略寬,飽受人油浸淫,發出動物毛皮的青光。石頭中部凹陷下去,那是被油錘砸出來的凹痕。橡膠手套的綑紮繩子斷開了,手套在石間耷拉著,很像那些自然下垂的白手指。他受了侮辱,他用藏語大聲痛罵我,抽出腰刀向我比劃,大步來回走動,靴子驚起了細微的塵埃。
橡膠手套撞擊地面的聲音在石頭上漫開,好像攪動了遠方大片烏墨的雲。
那至少有幾百隻禿鷲,毫無聲息地漫過來。它們飛動,白糞便染過的山河就如墨水吃入宣紙。
有些地方,呼喚禿鷲要煨桑。「桑」是藏語,為「清洗、消除、斷除、驅除」之意,「桑」也引伸出了祭祀獻供的含意,在藏地「煨桑」成了祭祀神靈的代詞。邱彭只有在很特殊的時刻才煨桑,比如,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死人送來了。一般而言,他立在那裡,高舉雙手,像一個V字,左右一轉,他的身影就是桑煙。藏傳佛教認為,桑煙就是鋪五彩之路。
密乘教義認為神鷹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經書中,它們被稱作是「夏薩康卓」,意思是食肉的空行母。禿鷲認識邱彭,它們只靠近他。如果附近有生人徘徊(這往往是送死者來的家屬),它們會表示出不安,把邱彭靠得更緊。
禿鷲打開足有2米寬的翅膀,每一扇翅膀上均有八九根突兀的羽翎,峭拔如兩排反飛的箭。越來越近了,就悶雷一般地響,破蒲扇一般地扇。禿鷲一般近一米高,特異的個體一般是「鷹王」,看起來直抵邱彭的腰間,肉紅的脖頸沾有天庭的血。「鷹王」站立一旁,大人物一樣奔走巡視,舉翅高叫,維持秩序。禿鷲列隊,身披麻袋的古羅馬軍團那樣列隊,然後閃出一道裂口,王者邱彭走進烏雲,烏雲立即合圍如初,把邱彭和那塊散發黑光的天葬石淹沒在羽翼與腥羶的空間。
準確點講,那不是腥羶,因為混合著冷風、草甸、枯葉、塵土的氣味,那只是天葬臺的氣味。
四川康區多雨,多詭異的暴雨。一會兒下雨了,禿鷲一動不動。在驚雷每一次炸響時分,它們也發出剪刀剪割鑌鐵皮的叫聲。禿鷲聳起翅膀,是一個奇怪的M字,就像海子山的鋪天石陣,用一種可以讓時光老死的忍耐力,等待天光轉暖。高舉的M構成迷宮,立刻淹沒邱彭。邱彭蹲在翅膀下避雨,一動不動。雨點打在天葬石上,比油錘的悶聲要清脆得多。
一會兒,禿鷲隊形的閃電在慢慢張開,露出鋸齒。邱彭紅著雙手走出來,他身後的閃電在緩緩熄滅。禿鷲舉翅,抖落雨水,轟轟轟……
那些升往天界的魂,走得已遠了。
那天,剛巧有一個年輕女人被送上來了。她在學院裡已經過了喇嘛的念經超度。喇嘛以渾厚的胸音念《頗瓦經》,有些老年喇嘛的聲音好像不是出自胸臆,而是發自丹田,再從頭頂鑽出來的一道銳氣,他們口唇不怎麼張合,但那熟銅之聲能讓聽者天庭發癢。
有些死者被《頗瓦經》誦度後,頭頂天靈蓋會出現一個小洞。世俗說法是這人的靈魂已從小孔飛遁,離了軀體;佛家的說法則是,這人的神識已從小孔飛出,投胎轉生去了。這種被「念力」開鑿的言語通道,邱彭把刮過頭皮後的頭顱給我指認。
人是拳縮著來自母體,因此人死後必須還原初始,原路返回,便於投胎轉世。一般而言,死者送到天葬臺早已僵硬,邱彭要用非常的大力把彎曲的身體扳直,讓他們平息下來,讓胴體與石板合二為一。再用一根繩子拴住死者的腦袋,並栓在天葬石旁邊的一根木樁上。那天,邱彭用刀割開口袋時,女人捲縮的身體自然而然攤開了,剛好匍匐在石頭的凹槽,邱彭顯出了驚異的表情。當她身體上的腰帶、衣裙等累贅被清理乾淨後,一具白蠟的胴體使天光坍塌。
人一死,身上所有的裝飾物必須摘下,乾乾淨淨一絲不掛,好使靈魂無牽無掛歸去,沒有人間眷戀,早日進入輪迴。
僅僅就是二三十分鐘,這個熟睡中的新娘,被密不透風的翅膀接走了。
呆立在一旁的我,聽到內心發出了一個聲音,是不是那包橡膠手套摔在石頭上的聲音?我突然淚水滂沱,在雷聲覆蓋下這哭別人聽不到,禿鷲更聽不到。它們的聽覺深埋在閃電和血肉當中。都幾十歲的人了,我頭一回這麼痛快地哭。
邱彭沒有理睬我,他返回鷲群徑直做自己的事。我看見他的鋼刀透過禿鷲的縫隙不停起落,在細緻完成一座浮雕,偶爾濺起了火星。嘴喙的角質化光,比雨更亮。等不及了的禿鷲,叼起一條胳膊就跑,邱彭放下片刀拔腿去追,禿鷲群裂出一條通道,邱彭把胳膊搶回來,裂口合攏了。邱彭雙手揮舞,向四周播撒。場面已非鷹撮霆擊,大型的個體如同打樁機的大錘砸下來,鷲群一陣大亂,發出剪刀剪鑌鐵皮的叫聲。我覺得,自己在這一瞬失去的東西,可能比大半生還要多。我所受過的教育,那些生命不止奮鬥不息奉獻畢生萬人歡呼名垂青史之類的意識形態,正在隨雨水融進沙地。那麼,把鏡頭對準邱彭以及他身後的神鷹和天空,炮製出來的「人文鏡頭」,還有意思麼?糊在銀鹽顆粒像紙上的影像美輪美奐,與藏地上的生與死有關係嗎?
可能毫無關係。
就像那包摔得四分五裂的橡膠手套。
上百隻大烏鴉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沙啞的悲鳴混入風聲,它們從縫隙裡穿梭,身形迅捷,把鷲群煽動起小小的騷亂。有兩隻烏鴉竹箭似的直射邱彭腰部,叼走了一點碎屑。曾經在印度人群沛諾爾布所著、向紅笳翻譯的名著《禁忌:烏鴉的語言 》裡讀到過幾十種烏鴉叫聲的寓意,烏鴉不愧是藏地的怙主。
眼前一地狼藉,滿地飛揚禿鷲的羽毛。山風瀉來,羽毛飄然而去,隨氣流越飛越高,在追逐它們的主人。神鷹在天空盤旋,地上的邱彭在慢慢收拾油錘、刀子、鐵鉤。
邱彭很疲憊,頃刻就老了幾歲。他用糌粑搓洗手上的血跡,但實在搓不乾淨,他略側下身就用自己的熱尿洗手,在衣服上擦乾,然後開始吃午飯。死者家屬恭敬地奉上幹牛肉、暖瓶裡裝的酥油茶、糌粑以及半瓶大麯酒。邱彭一言不發,默默吃完。他的工錢是一個人200元。實在太窮的收100元,個別拿不出的就算了。當然,這個收入他一人吃不進去,還要與管理者五五分成。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剛才的事向我道歉……我們還是朋友!
……
朱林講述中,那具躺在天葬臺上「捲縮的女人身體」讓我揮之不去。法國思想家讓鮑德裡亞在《斷片集——冷記憶3》裡描述道:「死者的美麗,就在於他們側身而臥。不能仰面朝天——這是被消滅和最後的審判的跡象——而側著身,雙腿蜷曲,這是胎兒蜷縮和睡眠的姿態。」
是的,朱林聽到了雷聲。我也感到了。2008年夏天,我來到色達,我看到了那一片絳紅色的城池,那是禿鷲脖子的顏色啊。可是,我更傾向於這是邱彭的憤怒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