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間*泡桐樹，根在清源，天開紫英

泡桐樹

1

泡桐樹的愛

我所說的泡桐樹，是指毛泡桐即紫花泡桐。

根在清源，天開紫英。

晏殊曾有詩《梧桐》寫道：

蒼蒼梧桐，悠悠古風。

葉若碧雲，偉儀出眾。

根在清源，天開紫英。

星宿其上，美禽來鳴。

世有嘉木，心自通靈。

可以為琴，春秋和聲。

臥聽夜雨，起看雪晴。

獨立正直，巍巍德榮。

今日讀資料才知這首詩裡寫的梧桐實則是泡桐，一直以為泡桐是外來樹種。原來也是最早產於中國古老的有故事的樹。這讓我吃驚又驚喜呀，如同發現了故友深藏不露的人格魅力。

在我的故鄉傳統文化中，一般用比較堅硬的木材做家具。鄉人都對泡桐下結論，木質疏鬆，不適合做家具。所以幾乎沒有人正兒八經地栽泡桐樹的，即使有人栽種泡桐樹，目的不是讓它成為多大氣候的材料，而是用來做糞桶或者洗澡盆。記得兒時的院子裡，有一棵泡桐。沒有人栽種它，就在春天的某時，看見石臺邊冒出一棵泡桐樹苗。光滑青綠的樹杆，蒲扇似的綠葉子，像個俊朗少年，水袖長衫立於院中，卻無人理會它。

有一日，我在院子裡擇撿韭菜，春天的第一茬新韭，嫩得沒法說。我正醉於春天第一把韭菜的新香裡時，一縷風過處，一陣甜香襲來，啪啪，什麼東西從頭頂摔下來。正驚訝，一朵泡桐花落在我盛韭菜的筐裡，抬頭望，呀，泡桐樹挺立於院牆之外了，一樹紫霞爛漫。小院上空一團紫霧，如夢如幻，真美啊。

泡桐花，喇叭狀，濃香，紫白色，顏色從花瓣底端到花瓣頂端，由清白到純紫一點點的加深，直到成為薰衣草般的紫。花瓣有清晰的條紋及黑色斑點，如同女人肌膚上好看又精緻的刺青或者硃砂；喇叭狀花瓣根部有柔美的黃暈，如同剛剛分娩過女人的乳暈，飽滿而溫暖，有著天然的吸引力，讓人喜歡。小孩子們撿花，弄掉花萼，對著嘴一吹，花蕊從另一頭吹落，舌尖便有一絲甜味兒。為了那一絲甜，樂此不倦地吹，真是快樂極了。

村上有個雲南女人，嫁到這裡的，她撿了一些剛落的，新鮮的，用水淖，做雞蛋羹。聽她說不僅味道鮮嫩順滑，芳香微甜，且有消炎，止咳，利尿，降壓之功效，營養也頗豐富。可惜我沒有品嘗過。

我的母親對泡桐厭惡至極。她每天都要抱著大掃帚掃滿地的泡桐花。泡桐花肥碩厚實，掃起來很費力。母親一邊掃一邊嘮叨：「要這樹有什麼用，趕緊砍了。

父親咧嘴笑：「留俺家大丫出嫁，做木盆。」

我害羞地搖搖頭：「我不要，我要買鋁盆，誰要泡桐木盆。」

父親又笑：「你小丫頭不懂，木頭盆好哩！」

想起這對話仿佛就是在眼前，而如今過去了幾十年，那個丫頭的年齡比當年的父親還大了。

後來，我嫁人了，隨潮流買了大鋁盆，那棵泡桐樹還無言地站在院子裡。

泡桐樹是很敏感的樹，它長著長著就容易生病。枝葉會變成畸形，原來寬大的葉子長成松葉那樣細小，蜷縮著，很頹廢的樣子。大人看到泡桐樹有這樣的枝葉，說是泡桐瘋了，得把瘋枝弄掉，才能好好成長。我家院子裡的泡桐樹，時常有瘋枝，很少及時清除，雖然泡桐是「速成品」，可是生了病的泡桐樹，不見長。

有一天，我帶剛滿月的女兒回娘家，父親看到女兒臉上被蚊子咬的紅疙瘩，心疼不已。終於，父親把那棵泡桐樹砍了。他親自到我家，丈量了我家堂屋門的尺寸，把那棵泡桐樹做成紗門，親自安裝上之後，親親女兒的小臉，飯沒吃就回去了。

婆婆家的院子裡也有一棵泡桐樹，有祘臼粗，病殃殃的樣子，很不見長。似乎整個院子裡的植物都沒生機，我怎麼照顧管理，都無濟於事。究其原因，婆婆說院子的宅子太老了，土也老了，長不動植物了。第一次聽說原來泥土也會老，老到不長植物，看來這人世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永遠。我不能讓我居住的院落長不出花草，得想辦法整頓。

那時我剛結婚，田地在娘家，婆家我沒田。我承包了一畝田，這塊田比別人家的田高，插秧季，灌不上水。於是，待到稻子收了，我和藍天，用平板車把田裡的土一車車拉回家，墊在院子裡，墊在宅子四周。經過半個月的辛苦，田能很容易灌溉了，宅子換了新土植物可以照常生長了，一切如願以賞。

母親知道了心疼地說：「在家伸手不拿四兩，這有自己的家了，什麼都能幹！」

可我的小院一切植物順其自然生長時，那棵泡桐樹開花時，我終將不能忍受經濟的拮据，田園生活不是文人筆下那般，那種嚮往的詩意田園是建立在良好的經濟基礎之上，我踩著滿地的泡桐花，在泡桐花的縈繞的甜香裡離開了小院。

2

在江南遇見泡桐樹

08年，在江南剛有了自己的房子，公司處於金融危機，我離開了生存十年的公司，另謀職業。當時整個中國都處於金融危機之中，工作極其難找。每天出門尋工作，都是失望而歸，心情糟糕透了。

那天又機械性地出去找工作，在路邊一戶人家，見到一棵泡桐樹，斜倚在院牆上。樹上綴滿花苞，粒粒毛茸茸的壘成寶塔狀，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是果子呢。古人云：「冬結似子者，乃是明年之花房。」這一樹花苞，來春將是怎樣的一個紫色的夢？就在瞬間，我心頭一熱，似見到故鄉，見到親人。心情就好起來了，就像結冰的河床，被春天的陽光一曬，融化成柔柔的水。

再看看那些黑乎乎的花苞，指向藍天，傲然於寒風中，沉默不語，不急不躁，安靜地儲存實力，有待春天繁華綻放。那麼，我呢，我不該著急，工作總會找到的，暫且在一棵打花苞的泡桐樹下停留片刻，不如放下負贅認真地回味關於泡桐的故事。

如今才真正認識了解泡桐，完全能與青桐媲美，雖然泡桐和梧桐不是同一科，自古以來不少人把泡桐認作梧桐的。比如極崇拜中國傳統文化的日本，直接把泡桐當做梧桐，認為泡桐能引來鳳凰。如果家裡有女孩誕生，在門前植一棵泡桐，伴隨女孩同長，女孩出嫁時，做嫁妝。由此可證明，實質上泡桐木質優良。泡桐木輕而韌，最適合做琴。古人云：「成樹之後，任為樂器，青桐則不中用。」原本愚鈍，不懂父親，原來他用泡桐木做盆予我，是把最好的東西給我。

有細微的風吹來，空中飄著雪花似的東西，這是泡桐在揚籽兒。我低頭在雜草叢裡找到一枚泡桐的果子，輕輕打開小船似的殼，裡面飛出白色籽兒，隨著風絲源源不斷地飛向遠方。資料載，泡桐的籽又輕又柔，在十九世紀，沒有泡沫塑料包裝時期，泡桐的籽是絕佳又不可缺少的包裝材料。這真是神奇不可思議啊，多麼偉大的泡桐。

那天心情好了，運氣也好了，應聘到一份合適的工作，而且每天上下班都從這課泡桐樹下經過。風一日日暖了，泡桐花苞暖風一吹，眉開眼笑起來。一夜之間，紫雲曼妙，大串大串，大嘟大嘟的淡紫色花朵，遠遠看去，細膩而凝重，悠遠而深沉。陣陣蔓延的濃香，在春暉裡時時撩起輕盈的浪漫，美得不行。

泡桐樹下的小院，門開了，原來這是一個美麗的花屋。很多花草挪出屋，擺在路邊，有的掛在泡桐樹杈，春天的生機無限好。泡桐樹下，放了一張木桌子，一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趴在桌子上吃草莓，旁邊一男人在給花草換新土。

這時堂屋走出來一圍著花圍裙的老人，對著小女孩和男子柔聲：「飯好了，我端到泡桐樹下吃吧？」

男子和小女孩都極樂意地點頭。

這棵泡桐樹冠巨大枝幹舒展，不僅像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庇護著院落，還把五股八杈的花枝延伸到路邊，路那邊有女人在賣早餐。

偶爾，啪啦地聲響，一朵朵泡桐花，重重的落在樹下走過的行人肩頭，地上，掉下時感覺氣勢恢宏，在半空畫著清晰的線條，那是一條非常自然優美的線。

有的掉落在樹下的餐車上，賣早餐的女人，不時地用餐巾拍打著落下的那一瓣瓣馨香的朵朵。時而在生意清閒的空隙裡，撿起一朵泡桐花在指間悠然地旋轉，悄悄送到唇角，使勁地嗅嗅。她的臉上洋溢著親切柔美的笑，花朵在她的指尖縈繞著馨香，她平和地看著過往的人和車流，讓我覺得她是一個塵世裡安靜的女子。

這時一個男孩子走過來買早餐，他看著餐車的邊緣有一些灰塵，便指著有灰塵的地方對賣早餐的女人說：「這裡都是灰塵！」

那女人一邊取早餐一邊抬頭斜著眼瞅著男孩，男孩緩了口氣，不緊不慢地接著吐出兩個普通的親暱的字：「阿姨！」

這兩個字分明讓人感覺有春天花蕊沁出的香，空氣裡溢滿柔軟甜香的人情味。

這一聲阿姨叫得連我都感到心裡舒坦自在，那女人聽了男孩禮貌地叫他阿姨，笑嘻嘻地點著頭，高興地拿起抹布擦拭起灰塵來。

又一瓣紫鈴鐺般的泡桐花飄落，我似乎真得能聽到它在風中歌唱的清音，香了整個春天。

再後來我又遇見了更多的泡桐樹。在我居住的小區外，隔著一條小河那邊，有一處泡桐樹林。我喜歡站在河這邊，看那片泡桐樹林。樹林長在一個陡峭的土坡上，坡上裸露著紅褐色的泥土，零星地開著小野花。紅的，白的，黃的，看不清什麼花，卻在我眼底鋪開一片我熟悉的喜歡的，荒野自然之美。那些泡桐樹，無人相擾，順其自然地長著，春紫，夏綠，秋黃，冬清。它們生機盎然，風華絕貌，不像我家院子裡曾經生長的泡桐一副病態，長很多清理不完的病枝。突然頓悟，原來人類的愛於它是一種痛苦，它喜歡自然。

泡桐花紫成人間天堂時，我繞過小河，順著坡上彎曲陡峭又狹窄的小路爬到坡頂，進了落花滿地的泡桐林。一個個凸起的墳墓，披著泡桐花幽深的紫，林立在眼前，原來這裡是墓地。我頭皮一麻，飛一般逃出泡桐林，遠離了那片幽靜的淨土。

原來在事實面前，我也信鬼神之說，心也會慌亂。然而，至此，泡桐花開時，我更愛遠遠地看那片泡桐林，天地間紫雲飄渺，靜靜地想著一些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