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音樂史中,對所有後來者而言,巴赫始終佔據絕對優先和偉大的位置,人們習慣稱他為「音樂之父」。他是此前音樂的集成,也是此後音樂的奠基,儘管他的重要性在其逝世後並未及時獲得普遍認可,在孟德爾頌於19世紀「重新發現」巴赫前,莫扎特、貝多芬、蕭邦、舒曼、李斯特等音樂家依然全都喝著巴赫「平均律鋼琴曲集」的奶水長大。如舒曼所言,「隨著時間的飛速流逝,彼此的創作源泉越來越接近,例如貝多芬不需要全部研究莫扎特已研究過的東西,莫扎特也不需要全部研究亨德爾的,亨德爾也不需要全部研究帕萊斯特裡那的,因為他們都已汲取了前人的成果。只有一個創作源泉使大家總可以獲得新意——那就是巴赫。」
作者:孫雯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1685.3.31-1750.7.28)
從音樂教室的走廊經過,牆壁上居首的那個德國宮廷老樂長,戴著碩大的假髮,微微有著雙下巴,眉頭微蹙,神情嚴肅,似乎成天繃著這副冷峻的臉,沉浸在他那四部和聲的複雜曲調中。他是無數琴童兒時的噩夢,多聲部的復調練習,枯燥乏味,手指在琴鍵上磕磕絆絆,耐心全部耗盡。巴赫的音樂,在大部分孩子的眼裡,似乎是毫無章法的組合、再組合,猶如一面銅牆鐵壁構造出來的建築,一道極難待解的數學習題;巴赫,也是鋼琴演奏家們需要跨越的最後一座高峰,其音樂中淵博的複雜性,包容著無限變化,童年時能夠彈奏的曲子,多年後竟然又變幻出了新的秩序。然而,那些音符一旦構築和諧完整,美好和優雅從來都不會為它的複雜性所累,解開謎題的愉悅伴隨著對位法的整飭完美蕩開,也像在閱讀一本無限延宕的小說,能夠獲得一種智性上的快樂。
面對巴赫,他像一座巨大而沉默的雕像,讓人不知如何入手。恩斯特·布洛赫在《烏託邦精神》裡把莫扎特與巴赫並置,「莫扎特的作品反映的是世俗中的『我』,巴赫的作品體現的是宗教中的『我』,這兩者是相對的。莫扎特以激烈的方式輕鬆、自由、振奮、熠熠發光地表達人的情感,巴赫則以矜持的方式深沉、迫切、謹慎、默默地通過強有力的節奏展示宗教的『我』和他的情感。」不同於莫扎特、蕭邦或貝多芬,巴赫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為了教堂會眾而非為世俗聽眾所作。儘管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1687年)摒棄了過去2000年間限制物理學發展的信仰,這種信仰機制仍舊在巴赫的學生時代,在拉丁學校中繼續,並以同等的力量運用於他未來的協奏曲、組曲和器樂組曲中。
巴赫的音樂是神性的代表,那淙淙溪水的比喻來自於他的名字(Bach在德語中指小溪)。陳黎在《夏夜聽巴赫》裡囈語,「即使是一首小小的聖詠合唱,無需湯匙,自琴鍵上流來」。如果說莫扎特和舒伯特的音樂是吟唱,貝多芬和諸多浪漫派作曲家的音樂是戲劇,那麼巴赫的音樂則是對話的語言,神的語言。
管風琴大師魏多爾在琢磨巴赫的眾讚歌旋律時,一度感到雲霧繚繞,為什麼他要加入一個和旋律感覺不符的對位動機?為什麼在這些幻想曲的結構和進行中,總有讓人無法理解的地方?「這很正常」,他的學生說,「眾讚歌的很多地方不好理解,那是因為它們必須配合著歌詞才能解釋得通。」一切頓時豁然開朗,巴赫的作品裡有一種空前的渴望,一種將文辭和樂音整合一體來表現詩性意象的渴望。在巴赫的時代,鍵盤樂不是主角,人聲才是最高的追求。
除了音樂,我們對巴赫其人知之甚少,他不像蒙特威爾第、莫扎特那樣,留下了私密的家族通信,除了軼事以外,沒有流傳下太多的東西,讓我們可以一窺他作為「人」的不同側面。又或許他根本不想展露自己,因此常有人斷言,巴赫這個人相當無趣。他的音樂標誌在於其清晰的結構和數學比例,也被公認為對數學家和科學家有吸引力,這一點我們在侯世達那本神奇的《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集異璧之大成》中已得到了清晰的印證。我們又真的需要認識巴赫才能走進他的音樂嗎?相信很多人並不願意聽從愛因斯坦簡明的建議:「關於巴赫的畢生作品,我想說的是:聆聽、演奏、熱愛、崇敬——但是別出聲。」
約翰·艾略特·加德納新版的《天堂城堡中的音樂:巴赫傳》試圖以豐盛的細節呈現巴赫的人格與思想。這位英國指揮家是在巴赫的「注視」下長大的,二戰期間,豪斯曼那幅著名的巴赫肖像畫被交予加德納的父母保管,每晚睡覺時,他都在試圖躲避這位德國宮廷樂長令人生畏的目光。巴赫的音樂也同樣融入了他的生命經驗中,現在他來寫作巴赫,希望我們能把巴赫當作一個真實的人,而不是一個平面化的符號:一個無師自通的音樂家,一個以超然的正直履行自己職責的人,一個全心沉浸於音樂創作的人。「當他的目光偶爾從譜頁間移開時」,加德納寫道,「我們看到了其中閃現的憤怒。」
在1694至1695年間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巴赫的雙親相繼去世,他成了孤兒,被送到長兄約翰·克里斯多福處照料。在這裡,十歲的巴赫開始和克里斯多福學習鍵盤樂器。這種又是兄弟又是尷尬的師生關係,讓人的想像空間膨脹。後來《悼詞》中的那則著名軼事,幾乎也在不斷渲染一種傳奇的意味:年少的巴赫在月光下偷偷抄寫弗羅貝格爾、克爾和帕赫貝爾的鍵盤樂作品,被抓到並且斥責,他艱苦勞動的成果被暴躁的哥哥「無情」沒收。2005年,在魏瑪發現的音樂分冊裡,驚人地出現了巴赫十幾歲的筆跡,那是用德國管風琴記譜法寫下的迪特裡克·布克斯特胡德和約翰·亞當·賴因肯作品,有的似乎還是巴赫受長兄監護時所抄寫的。這全新地扭轉了「月光」事件,新發現的抄本表明,這是在克里斯多福的審慎監管下授權的「日光下」的抄寫,推翻了傳統的解釋:克里斯多福給了勤學的弟弟用以學習的音樂,卻出於嫉妒禁止他接觸自己收藏的那些更具挑戰性的作品。
由巴赫本人傳達出的這則軼聞,也許是在向子女們傳遞一個信息,那就是十三歲的他已經領悟到,精通音樂的最快捷徑路線是,抄錄並研究他所能接觸到的所有最優秀的音樂。通往巴洛克作曲家高超技藝的道路,不是詩意的冥想,也不是等待靈感降臨,而是辛勤工作。後來在莫扎特身上,人們同樣將其視為寫作輕鬆神速、無師自通的天才,卻忽視了莫扎特也說過:「人們以為我的藝術得來全不費功夫。實際上,沒有人會像我一樣花這麼多時間和思考來從事作曲;沒有一位名家的作品我不是辛勤地研究了許多次。」
1723年,巴赫被萊比錫本地議會選舉為聖託馬斯教堂的樂長,這是巴赫生命中的最後一份工作。從巴赫那陷入困境的樂長任期中,我們目前能讀到的信息是:巴赫在處於不斷的掙扎之中,一方面他希望盡己所能完成對工作的期望,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容忍「持續的煩惱、嫉妒和迫害」(他在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如此提到)。巴赫與萊比錫一開始就格格不入,他想要繼續創作的那種復調音樂,無論對演奏者還是聆聽者而言,都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也需要更高的技術。但是,萊比錫的神職人員以及市參議院都不可救藥地缺乏鑑別力,託馬斯學校所錄取的在音樂上不合格的孩子,其數量也在巴赫時代大幅增長。到了1730年,巴赫與他在萊比錫的市政僱主之間的關係已經無法維持。四年後,當約翰·奧古斯特·歐內斯蒂就任學校校長時,情況進一步惡化了,新校長指責巴赫不履行自己的教學職責,巴赫則立刻進行反擊。這些爭執持續了數月乃至數年,在議會的檔案裡留下了一長串的書面記錄,兩人都暴露了性格中最糟糕的一面:固執、自負、使自己看上去正確的需求高於一切,同時引發了對不服從命令、說謊、惡意、欺詐以及復仇心的指控。對此,加德納評論說,巴赫這一生與其說是孜孜不倦地用功,不如說是一直對智識上不如自己的人摧眉折腰。在18世紀30年代中晚期,巴赫的角色終於來到了一個逐漸世俗的世界:站在啟蒙運動門檻上的萊比錫,信仰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崩潰瓦解的時刻。
巴赫逝世於1750年7月28日,晚年的眼疾折磨著他,直至失明。所有終身相伴的音樂,尤其是眾讚歌,讓巴赫得以瞥見天國生活,也是他對抗可怖死亡的武器。那些不斷被巴赫的恢弘偉大震撼和眩惑的聽眾們,在接受巴赫不過是一個凡人的同時,也許會更感動於他將神性置入音樂的努力。如同加德納在書中總結的那樣,貝多芬告訴我們超越人性的弱點去希求神性是一場駭人的鬥爭;莫扎特展示了我們希望在天堂中聽到的音樂;而巴赫,這位在「天堂城堡」中創作的作曲家,他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讓神聖之物擁有人性,讓人性之物變得神聖。
(原標題:紀念音樂家巴赫逝世270周年:讓神聖人性 讓人性神聖)
來源:北京晚報
流程編輯:TF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