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cott Barry Kaufman
譯/苦山
「也許人性被低估了……」
——亞伯拉罕·馬斯洛
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裡,人本主義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對自我實現有了新的洞見,還構想了一種更高層次的需求,他稱之為超越(transcendence)。他把這一理論稱為「Z理論」。(注1)
在馬斯洛看來,「超越者」經常視這樣一些價值觀和經驗為動機:它們超越了基本需求的滿足和個人獨特潛力的實現。這些「元動機」包括對自我之外的召喚的全心投入、對「高峰體驗」(peak experience)的追求,以及對存在價值(或稱「B-價值」)的堅守,包括真、善、美、正義、意義、嬉戲、積極、卓越、簡樸、優雅、完整等,而這些價值本身即是終極目的。
(journals.sagepub.com/doi/abs/10.1177/002216786700700201?journalCode=jhpa)
馬斯洛需求層級圖解:1、生理的需要;2、安全的需要;3、愛與歸屬的需要;4、受尊重的需要;5、自我成就的需要;6、超越個人或靈性的需要(為1969年提出的Z理論)。© wikipedia馬斯洛觀察到,當他詢問超越者他們的行事理由和他們生活的價值來源時,他們經常引用上述那些價值。他們之所以花那麼多時間在自己的事情上,並沒有更進一步的理由;這些價值並不為其他任何東西服務,也不是用以實現任何其他目標的工具。
馬斯洛認為,滿足這些「元需求」是必要的,「以避免疾病,達到最充分的人性或是實現最充分的成長……它們是值得人為之生、為之死的。對它們進行思考,或者與它們融為一體,會給人帶來人類之所能及的最大快樂。」(注2)
Z理論的世界觀與現代對智慧的心理學研究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在心理學文獻中,智慧通常被定義為涉及認知、情感和行為三個維度之整合的概念。這涵蓋了接受多種觀點的能力,在遭遇挑戰時以並不戒備的態度回應的能力,表達各種各樣的情緒以獲得意義的能力,批判性地評價人類真理的能力,以及意識到人類的問題在本質上具有不確定性和自相矛盾性的能力。
(citeseerx.ist.psu.edu/viewdoc/download?doi=10.1.1.866.2145&rep=rep1&type=pdf)
正如臨床心理學家迪爾德麗·克雷默(Deirdre Kramer)所言,「智者學會了看待(自己的)積極面和消極面,並將它們結合起來,創造出一種更人性化、更完整的自我意識,這包括了人性中的脆弱之處……他們似乎能夠首先接納對自我的關懷,隨後超越它,將自我反省的能力與對人際關係深切、持久的關懷,和相應而生的對他人的關懷結合起來。」(注3)
(guilfordjournals.com/doi/pdfplus/10.1521/jscp.2000.19.1.83)
超越者的世界觀對於善良之人和美好的社會有著深刻的意蘊,並且提供了一種鼓舞人心的願景,展示出人類之所能及的未來。通常,在人類最艱難的時代,我們會看到人性迸發出最閃亮的光輝。隨著目前世界陷入一種極度不安全和不確定的狀態,超越者世界觀比以往任何時刻(也許是有史以來之最)都更有可能使人類實現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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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全新形象
首先,Z理論的世界觀給出了人際關係的新圖景——從友誼到家庭,從愛情到性。馬斯洛的「存在之愛」(或簡稱為B-love)概念提供了一個我們所有人都可以為之奮鬥的理想,它存在於親子關係、師生關係、醫患關係、工業、管理和領導等各種關係中。我們並非將他人視為達成某個目的的手段,而是能夠對他人的存在產生愛意(馬斯洛稱之為「B-Love」或「存在之愛」)——欣賞他人的本質,而不是試圖將他們改造成符合我們自身目的的某種事物。正如馬斯洛在一篇文章中所說:
「我們試圖讓一朵玫瑰成為好玫瑰,而不是尋求把玫瑰變成百合……這就要求你能夠對一個或許與你大相逕庭的人達成自我實現一事感到愉悅。它甚至意味著,你應當對每一種人的神聖性和獨特性抱有終極的尊重與承認。」以教育為例。真正的人文主義教育理應對「孩子」這一整體進行教育,把孩子和他們自己獨特的個人目標、夢想和志向視為有價值的事物,不管它們與教師課程安排的聯繫有多緊密。想像一下,如果學校不僅僅是一個學習標準化學術材料的地方,而且還是一個充滿對人性的驚奇、敬畏、自我實現和希望的地方呢?
不僅如此,再想像一下,如果學校和生活中其他部分不是這樣涇渭分明呢?如果孩子們在一天結束的時候回到家裡,受到了鼓舞激勵,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繼續了解學習這個世界,那會怎麼樣?向學生灌輸對學習的熱愛就是向他們灌輸一種重要的存在價值。
超越者世界觀也讓我們體驗到更深層次的快樂。馬斯洛提出,快樂可能存在等級,依次是「從痛苦中解脫,泡熱水澡的滿足感,和好友在一起的快樂,欣賞美妙音樂的喜悅,生兒育女的幸福,至高之愛體驗的狂喜」。想像一下,假如我們學到了這些可能存在的深層次快樂呢?這不僅包括補足自身殘缺所獲得的快樂,還包括了因受到靈感啟發而向自身之外加以探求所帶來的更深層次的快樂。
研究表明,臨床上抑鬱和焦慮的人在接受10天的道德提升幹預(觀察仁義、慷慨和勇敢的行為)後,表現出更加樂於助人的傾向,與他人的親密程度增加,人際衝突減少、苦惱傷心的症狀減輕。有時候,不滿和壓力的解毒劑就是嘗試實踐存在價值和隨之而來的「元享樂主義」。
(guilfordjournals.com/doi/abs/10.1521/jscp.2012.31.7.707)
超越者世界觀也允許那些宗教或政治信仰不同的人彼此進行健康的互動。正如馬斯洛指出的那樣,對於每個人、每種人生,我們都可以談及它的「宗教化」或「神聖化」,而不僅僅局限於我們因共同身份或共同宗教信仰、政治信仰而感到緊密相連的那些人。
馬斯洛指出,雖然「神聖」一詞往往具有宗教內涵,但人們在任何地方、對任何人都能體驗到神聖感——一種包含尊敬、神秘、驚奇和敬畏的感覺。想像一下,我們只在禮拜天的教堂裡感受到與全人類的深刻聯繫和統一感,禮拜結束後卻又立刻在推特上對和我們意見不一的人大呼小叫——假如我們不這麼做,而是在我們生命的每一次相遇中都保持這種神聖的感覺呢?想像一下,如果我們每個人都這樣對待彼此,世界會變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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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人本主義政治
馬斯洛的理論對於我們當前的政治格局有著深遠的影響。馬斯洛當時正在研究一種新的政治研究方法,他稱之為「精神政治學」(psychopolitics),這種方法建立在人本主義心理學公理的基礎之上,即,人類的相似性比人類的差異性更深。人本主義政治基於對人性的現實理解,包括我們共有的、對安全需求以及自我成長和超越性需求的動機。
可以肯定的是,對於政治家來說,對人身安全和心理安全感的重視是至關重要的。如果沒有足夠的穩定性,我們很難完全地成長。但馬斯洛認為,我們不能忽視我們走向自我實現和超越的可能性。「沒有法律和秩序的堅實基礎,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成長,」馬斯洛指出,「然而,一個社會也有可能在法律和秩序層面陷入僵局或停滯不前,過分強調這一環境條件,以至於使個人的成長可能性受到限制。」
這就是為什麼保守派和自由派可以相輔相成;社會既需要那些極其關注保護傳統文化和社會穩定的當權者,也需要那些更在乎平等主義,為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人提供機會的人。
事實上,研究表明,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都很親切友善,只是體現在不同的方面:保守主義與禮貌、傳統道德價值觀和生活中與自己較為密切的聯繫(比如對朋友、家庭和國家)有所關聯,而自由主義則與普適的同情心和平等主義有關。這兩個方面的親善都可以為馬斯洛口中的「世界共同體政治」(one-world politics)做出重要貢獻。
(www.nature.com/articles/s41467-019-12227-0)
與之相對地,對於一個健康的民主制度,最大的威脅實際上是我們彼此之間的敵對傾向,以及那些掌握巨大政治權力的人之間敵對情緒的上升。政治混亂和不平等會滋生對立、不信任和犬儒主義,因為它們會激發我們內心最深處的不安全感。在一個高度不安全的社會裡,人們對秩序、穩定和歸屬感的需求變得越來越迫切,更高層次的動機被隨之置於一旁。
然而,正是在這類動蕩不安的局勢中,我們必須小心,不要忽視自身對存在之愛和存在價值的努力追尋,否則我們可能會不慎為民粹主義和威權主義添上一把火。
© Live Science
社會的全新形象
歷史上,社會的利益和個人的利益一直被視作是互相排斥的,有時甚至是彼此對立的(任何對個人有利的事物都不利於文明社會)。然而,事實並非必然如此。個人的目標和價值觀可以與對社會有益的事物協同發揮作用。最健康的社會建立在對人類需求的現實理解之上,並為身為社會組成部分的個人提供促進成長的最大潛能。我們給予每個人多少機會,以幫助他們實現自身的需求(包括安全、成長和超越性需求)?
我們的社會結構可以通過發生具體的變化來增加這種協同作用。馬斯洛認為,最健康的社會是那些「善有善報」的社會——換句話說,社會獎勵那些行為正直的人,而不是僅僅獎勵那些最富有或最聲名顯赫的人。這可以從早期教育開始,獎勵善良和對學習的熱愛,而非優異的標準化考試成績。這不僅有利於集體,而且還會提高社會中個人奮鬥目標的上限。
是時候為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承擔責任了,我們應當幫忙創造條件,讓所有人不僅能夠實現自我,更能超越自我。我們可以在讓社會變得更好的同時也讓自己變得更好。改善美好社會從修心開始:我們要改變自己對人性的看法,努力讓彼此發揮出最好的一面。這樣做了之後,我們甚至能夠超越我們的物質存在,在逝去許久之後仍然對我們的子孫後代加以影響。
本文選自《超越》(TRANSCEND),斯科特·巴裡·考夫曼博士著,由企鵝蘭登書屋子公司企鵝出版集團旗下的TarcherPerigee出版社出版。
腳註:
注1:馬斯洛稱他的理論為「Z理論」,旨在強調它是一種比道格拉斯·麥格雷戈(Douglas McGregor)的X理論和Y理論更高的動機。馬斯洛回應了「超越者」和「平凡健康人」之間的區別,認為平凡健康之人滿足了麥格雷戈在Y理論中的期望:他們沒有匱乏需求(deficiency needs),驅動他們的是實現個人潛能和發展自我身份、個性和獨特性的渴望。「這樣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在其中獲得滿足,」馬斯洛說,「他們掌握世界,領導世界,將世上一切用於好的目的,(健全的)政治家或務實的人正是這樣做的。」儘管馬斯洛認為超越者也能滿足Y理論的期望,但他指出他們也超越了Y理論,因為他們有更頻繁的「啟發、洞見或認知,它們改變了他們對世界和自身的看法,這也許偶爾發生,也許十分尋常。」
注2:馬斯洛還提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觀點,即剝奪存在價值可能會導致「超越性病態」(metapathologies),而這種受挫的理想主義或許會致使「超越性牢騷」(metagrumbles)。馬斯洛認為,超越者的超越性牢騷也許是他們心理健康的一個指標。事實上,抱怨缺乏安全、地位、金錢、權力、尊重、接納和情感,似乎與抱怨世界上極度缺乏美、幽默、善良、正義、獨特性、完整和意義是不同的抱怨類型。
注3:智慧往往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在這樣一些人群中最為常見:對新體驗保持高度開放心態,有自我檢查和自我反省能力,有個人成長動機,願意對自己的自我評價保持懷疑,從不停止對既有假設和信念發出質疑,不斷探索和評估與自身身份相關的新信息。
文/Scott Barry Kaufman
譯/苦山
校對/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blogs.scientificamerican.com/beautiful-minds/what-humans-could-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