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雲福,1953年生人,是綿竹年畫傳承人、南派大師陳興才的大兒子。南派在我們家傳承了三代,主要是我們在畫,綿竹年畫村就是因為我們這一戶才發展得這麼大的。老爺子陳興才是1920年出生、2012年去世的,活了93歲。他原來叫做「陳興財」,後來因為和身份證上登記的名字不符合,就改成「陳興才」了。我這一輩有兩弟兄、五姊妹,姊妹都嫁人了,就只剩我們兩兄弟在畫了。
我們小時候從沒聽說過「年畫」,綿竹當地都喊 「門神」,「年畫」這個名字是後面才改的。每逢春節,人們都有巴(貼)門神的傳統,用來驅兇避邪、祈福迎祥,大門貼武將,二門貼文官,睡房門貼童子、侍女。瓜地童子寓意瓜瓞綿長,踩荷童子寓意連年平安,抱魚童子寓意年年有餘。
古代綿竹年畫,「麻姑獻壽」(左)、「趙公鎮宅」(右)「門神」採用的是木版加手繪的繪法,這種繪法在過去四川民間較為常見,始於宋代。清中後期鼎盛時綿竹有逾千名畫師,成立了民間行會「伏羲會」,直至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綿竹還成立得有綿竹木版年畫社。1963年,郭沫若到中國美術館,看到綿竹年畫後,題詞時仍用的是「門神」。
綿竹年畫有南北之分。北派是粘在牆上畫,南派是平面作畫,再一個,兩者的色彩也有差異,北派的顏色要淺淡一點,南派的顏色要深一些。綿竹城分東南西北,從成都到綿竹走這條路過來正好是南面,所以叫「南」,北派在綿竹城北偏東的地方,所以改為「北」。
北派現在只有一個傳承人李芳福,李芳福老家是拱星鎮的,現居住在綿竹的肥豬街(安國街)——舊社會拉的壯丁就叫「肥豬」,專門在那條街賣「肥豬」。南派就是我們住的射箭臺村,後來改了叫「年畫村」,很多人不知道年畫村,但知道有射箭臺,到西藏可能都有人曉得,綿竹有個射箭臺——劉天官在射箭臺射了三箭,頭一箭喊手下人去看有沒得水,手下人回來說沒水,劉天官一刀就把他宰了,射第二箭讓手下人去看有沒得水,手下人又說沒得水,又一刀砍了,三箭射完,又喊手下人去看,手下匆匆忙忙趕去,想著反正前面死了兩個,沒想到撞到一個擔清油的人,問他有沒有水,他急忙說有水有水,過來一看,山泉奔流而下。
射箭臺的南派畫坊是地震之前2006年修的,開始我們在對面住,一個小車都開不進去,後來才撥款到對面修了一個小四合院,一家三代人,一人一間工作室,你看也好,買也好,看得起誰的就買誰的。因為這個房子是2006年縣上撥款修的,當時修的時候我就說進深淺了,畫畫不適合,縣上說大學生設計的,就成了這樣。然而工作室對面援建的綿竹年畫展示館是2008年地震後中央撥款援建的,那些房子進深就很深。
陳雲福在綿竹年畫村自家工作室我十幾歲就跟著老輩子(父親的弟兄)學畫,原來我們在離這不遠的孝德鎮清道街,在場鎮上住。「文革」時破四舊、立四新,年畫木板很多被毀,要麼燒掉,要麼劃了,沒有人敢做。綿竹年畫在被國家重視之前,做一大張才幾角錢,三角錢兩張,只有過年一個月來錢,無法靠吃。那陣子接不到做的,我就跑去做木匠活路了,後來國家重視了,我才又回來做。
如今,傳統綿竹年畫的傳承只剩兩家人,北派就是李芳福,南派現在有我們兄弟倆,下一輩繼承人就是我的兒子陳剛,木板也是他在刻。孫輩現在說不清楚,如果等到孫輩們長大後不想做的話,怕也做不好,不可能一代代再傳下去了。現在收個徒弟也沒得心想做,頭天做一做,過一天他說昨晚睡覺背心都疼,第三天沒得精神,後來就不來了。作畫一整天都是一個姿勢,打麻將可以歪起,這個不行,只能一直埋著腦袋,頸子上都有一個包了,醫生說是畫畫造成的。
綿竹年畫是成批繪製、填色的,有點像流水線的工序,如果單獨畫一張,做工還是要半天,每一道顏色都要等幹了,才能上下一道色,藍色、綠色、紅色,如果你還沒幹就上色,新一色顏色浸過去就會搶色。
年畫印版先要用木版印線,我兒子在刻木版,木版最好用梨木,好的梨木版撿(放)得好可以管一輩多人,管幾十年,如果你撿得不好,扯了溼氣、發了、木朽了它就管不到了。山東有一種梨樹,每年摘了梨子過後打丫枝,用機器改出來,全用機器拉、清縫子、磨,不是手工刨子推出來的,買一張版子一百零幾塊錢,這麼寬一溜(「溜」用於窄長的東西),七寬八窄的。原來的梨樹
丫枝許多都用來燒柴了,現在的情況是有的地方不準燒,有的地方梨木多了燒不完,就改成版子。有人會買這樣的版子改成菜板切菜,畫年畫的人會拿來改貼板,需要多大尺寸就做多大尺寸,根據畫幅來,畫板做好後再刻,要刻十多天。
現在的人都用絲網代替刻板,就因為刻板製作費時、費錢。我還是在用刻板,但印大張的年畫,也要用道絲網,絲網會幹淨一些,不會掛墨。
我們的顏料用的還是以前的。臉上打胭脂,胭脂打起就用冒泥(白泥)來粉,過去有專門的人去山上挖冒泥,冒泥要先泡,泡好了要濾,但它裡面有籽籽(沙子),粉在臉上就容易巴個籽籽在那裡,你跟著就要掃,不然幹了再
摳就要把紙摳爛。冒泥現在不用了,不好用,就只好用國畫顏料鈦白來粉一道。
陳雲福作品,「鹿鶴同春」這一對門神是用礦物顏料和天然顏料做的,天然顏料與礦物顏料的輕重不一樣。天然顏料提勁,藍色就經得住風吹,風越吹越藍,管得了一二十年,而且體分輕,礦物顏料體分重。天然顏料是花本草木製作的,比如這一種蛋黃水水,在國畫顏料裡叫做藤黃,以前都是折槐花骨朵,用沙罐煨出來的。
往年顏色多,現在有些傳統顏料沒得了,還是只能用國畫顏料代替。比如,填這個鎧甲腳背上的金黃,顏色只有用網上買來的,就不比以前金黃了,它更紅、不黃。有些顏色加得單,像這種桃紅你加點鈦白粉在裡頭,當然做起就要好看點,但時間管不久,天然顏料管一二十年不敗色,這幅畫已經兩年了,只有臉上胭脂要褪點色,因為胭脂你不敢用淨顏料,加點國畫顏料鈦白就要淡些,再比如畫婦女衣服用淨顏料就不好看,看上去像畫了個猴子屁股——飛紅。
傳統綿竹年畫也有一些有特別的講究,比如規定的色彩,哪些地方該填哪種色彩,是不能改色的。改了色就不叫傳統年畫了。以前這個老門上說,老相穿藍袍、綠須子,雲口子為紅色;少相穿紅袍、紅須子,雲口子為藍色。現在有些搞國畫的人做年畫,就是只管填得好看。
為門神填色門神兩個為一對,側身,臉對臉,這面可看那面,那面可看這面,妖魔鬼怪就不敢進來了(門神兩邊的開臉形似陰陽八卦當中的象,一為陰,一為陽,共為陰陽,陰陽交合)。門神有文有武,武將守頭道門和後門,比如尉遲恭與秦叔寶,有人信封建迷信覺得屋頭不清淨,有鬼啊什麼的,這時候就需要武將來鎮。文官守堂屋,文官有披紅狀元、褂子狀元、丞相等,標誌一般是拿個朝牌。狀元也有文武,子弟上京趕考,考回文狀元、武狀元。農村的房屋比較多,院門、堂屋、寢室、廚房、廁所、書房、後門都可以巴門神。但現在的城市只有一道門,不可能後頭開一道門。
除了門神之外,綿竹年畫還可以畫童兒,童兒可以亂掛,客廳裡、寢室頭,到處都可以掛。現在跟以前人們都會說,養個孫子跟爺爺、婆婆是一樣大的班輩,孫子敢打爺爺、婆婆,爺爺、婆婆不敢打他,所以他可以隨便走、隨便貼。老年人喜歡童兒,會買幾副童兒,青年人有些不喜歡門神,門神鬍子叭槎的,他要買童兒,覺得喜慶,童兒可掛客廳、寢室、書房。
仕女圖也可以亂貼,書房可以掛仕女,仕女繡花、做家務,沒出去做活路,所以包尖尖腳。壽星掛客廳,男的做生買壽星,女的做生買「麻姑獻壽」,送畫要有講究。
年畫中的民間故事「鍾馗」、「趙公鎮宅」也是單的,不成對,農村人說家裡不清淨、鬧鬼,鍾馗就捉鬼。年畫裡有文武財神,以前正月初一有送財神(討紅包)的習俗,文財神有「恭喜發財」的意思。「趙公明」在道家裡說的是武財神,送「趙公鎮宅」的人一般持木頭棒棒,站在你門口一直不說話,你拿個紅包就可以了。「趙公鎮宅」的「宅」是一家人住的院子,掛他也可以降妖魔鬼怪。三十晚上放炮、貼門神都是為了嚇跑妖魔鬼怪。
家裡有考生的貼「文魁」和「武魁」,這兩位都是以前的主考大人,要掛一對,表示文武雙全。但也有年畫是不能掛在家裡的,比如「魁星點鬥」,只有廟子裡能掛。
「青獅白象」是西遊記中的故事。人物腦殼、身體、腳杆都有比例,是遺留下來的樣式,按照過去的做法,其實是打方格子來確定比例的。臉一般隨著手的方向看過去,我們的眼睛都是點了銅眼的,如果不點銅眼就不好看,點了才有神。有時候廟子裡的和尚來買畫,他們會特別要求點銅眼。
陳雲福作品,「青獅白象」舊時還有一種年畫樣式叫做「填水腳」,比較寫意,原本指的是工匠利用為買主作畫後剩餘的顏料匆匆完成的作品。不過,因為「填水腳」被人申請了版權保護,我們現在不做這個樣式。
也有人會為了錢作假。現在給錢就能刻個章,蓋上我的名字,別人也不曉得是不是陳大爺做的,前年春節有一個小夥子在成都掛著我的名字在賣年畫,他不姓陳,也不是年畫村的人,畫也不是我的。
老爺子去世前,省裡每年補助兩萬塊傳統獎,去世後這些年就沒有了。現在做年畫賣得到錢就算本事,昨年春節我還賣得到六七千塊錢,今年春節連三千塊都沒賣到。去年的沒賣完,今年我畫都沒畫了。
位於綿竹市孝德鎮的綿竹年畫村,由射箭臺村與大乘村兩個村落合併而來。(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