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級記者,出版多部散文、短篇小說、傳記文學作品集。
前幾天,清理家中的書報,特地從書櫃中找出多年前的書信,留存不多,其中有家人來函,更多的是文壇師友的信札。今再品讀,又體味到了其中的溫情、囑託與希冀,又能勾連起與此有關聯的許多細節與畫面。
其中有一封信是我在部隊服役時,父親寫給我的。那時部隊正整裝備戰,按規定,我們不能對外通信,家父的信足足寫了三頁紙,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信中道盡了一個父親對兒子複雜矛盾的心態。他希望我一旦開赴前線,要一往無前,不當怕死鬼,不當逃兵,爭當英雄;另一方面,誰都知道,子彈是不長眼睛的,一旦進入戰場,誰也難料結局如何。軍情緊急,讀罷父親的信,不由想起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名句。天下父母,當兒女將赴湯蹈火時,在自豪的背後會有難以釋懷的擔憂。後來談及這封信時,父親告訴我,母親曾淚流半月之久。
一封信記載了一段歷史,承載了父輩與兒女之間那份如山的情感,「可憐天下父母心」。
還有就是與一些文學師友和編輯部老師之間的書信往來。其間有鼓勵、有鞭策,也有直面瑕疵的肺腑之言。北京總部的一位詩人,下部隊與我同居一室,他將我的詩稿附信推薦給了老家一家文學刊物的詩歌編輯,很快就收到了回信,信的最後,他說:「既有志於此道,就要捨得下功夫。」至今,對我還多有激勵。
如今,現代通訊基本取代了以往的書來信往,手指一按,你的表述就能瞬間送達親朋好友,即使遠在萬裡之外。我在點讚現代通訊的同時,亦有些許的失落。總覺得缺少了往日收到一封書信時的狂喜與摩挲著一頁頁信箋所具有的快感。也許並不僅僅是因為懷舊。
書信,是要握筆一筆一畫寫出來的。漢字之美,從一封封書信中就能體現出來,「字如其人」是有其美學與行為學淵源的。規整統一的網絡字體,閱讀起來當然順暢,但卻少了中國書寫傳統中的多變與神韻。據說有些學校專門開設寫字課,讓學子們在書寫中領略漢字之美,領略中國書法的博大精深與源遠流長,不至於讓子孫後代淪落到只會打字而不會書寫,不至於讓漢字在未來只有形而缺乏了「神」。
年長些的人,大概都會有記憶:收到一封親友來信,觸摸信封,展開信箋,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與律動。紙短情長、言不盡意、佇望回復這些言語,讓人思緒萬千。骨肉情、戰友情、師生情、伉儷情等等,都能在一個個親手書寫的漢字中飄溢而至。其中飽含的是傳統文化中最基礎的情感文化,它能增情誼、化芥蒂、勵鬥志、暖人心。
我們當然很難再回到手寫書信的年代,但我們要找回的是初心。由手寫書信到電子書寫,有的人以為只不過是技術的革新,只不過是手打代替了手寫。其實不然,技術是服務者,是工具,它無法代替文化內核。為什麼重新拾起一些具有歷史氣息的信件,我們會感到珍貴,只因書信裡暗藏了筆下時代的社會風物和人物情狀,那些令我們心懷激蕩、隱藏在個人歷史深處的生命魅力、命運感悟、親情小愛、家國一體的情懷,何嘗能被技術代替。手寫書信是一種審美,更是與過去那些日子深層對話的珍貴途徑。
但這一切又並非懷舊。懷舊意味著留戀,意味著遲遲不願離去。我們只是需要生命中的鄭重其事,而不是一笑而過;我們只是需要傳統文化精神的滋養,而非重回效率低下的時代。今天我們仍用模擬書信的方式向親友報平安、和朋友約面談,這種溝通的渴望永遠不會消亡。正因如此,變的只是工具,每一生命個體的精神需求還在那裡,技術很難物化情感。因為我們是人,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淚的人。
去年,我特地給遠在異國他鄉的兒子書信一封,他頗感詫異;一位故鄉的詩人囑我為他的新詩集作序,我特地用宣紙草就,也可視作友人書信吧。現代通訊與我們越來越密切,在真心禮讚的同時,也不能讓傳統文化中的書來信往與我們越來越疏離。
·吾觀世事· 文/李御
來源: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