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CLAY SKIPPER
━━━━━
我今年26歲,單身,四年前剛剛結束一段認真的戀愛。就像其他20多歲的小夥子一樣,我決定:在我媽的手機上裝 Tinder,然後讓她幫我約女生。當然,是以我的名義。
仲夏的一個傍晚,走在紐約西村的街上,我馬上要見到一個在網上認識的女生。更準確的說,她是我媽假裝是我,在她的手機用軟體認識的。她用我的 Tinder,幫我安排了這次約會,希望能幫我找到女朋友。我只知道這個女生的名字,在約定的酒吧附近,我見到一個褐色頭髮的女生站在外面。那一定是她了。
我耳邊還能聽到我媽幾天前說的話。「你說不定會染上很多性病,」她拿著我的電話一邊說,一邊掃閱著許多撅嘴賣萌的女生的照片。「我覺得你不應該為了上床隨便勾搭。你應該好好認識些正經姑娘。」
當我把我的 Tinder 交到我媽手上時,我知道這會很搞笑。我從沒想過我們會談到隨便上床的事情,不過我們竟然說了。
「天啊,這兒有一個姑娘很適合你,」她說。「她沒穿衣服!媽呀!」
媽媽,Tinder 上不可能有全裸的個人照片。
「嗯,這個不行,淘汰,」她說。好了,一位有可能成為我心靈伴侶的人就這樣被放棄了。「你身材好也別這麼愛露嘛!」
哦,天哪!
「我有我的考慮因素,」她說。「畢竟我是一個母親。」
這一切的開始,都是因為我媽覺得我會孤獨終老。
或者,至少在上次我們決定一起去看百老匯音樂劇《漢密爾頓》的時候,我自己是這樣想的。
「我們有四張票,」她提前幾個月告訴我,「爸爸,我,你,如果你到時候有朋友的話,也可以帶來。」
「到時候」有朋友?所以,現在的朋友不行?所以,是女朋友咯?你是在說女朋友吧,媽?
我今年26歲,單身四年了。我媽26歲時已經嫁給了自己高中時的男友。當年,也是他開著一輛傻氣的甲殼蟲載著她去參加高中畢業舞會的。28歲的時候,她已經生了第一個寶寶。那個寶寶是我哥,他26歲的時候已經跟現在的妻子談戀愛了,他們結婚6年了。
所以現在到我了。單身。慢慢死去。每年聖誕節都是那個多出來的人,一個1000瓦的電燈泡。
但是跟我媽26歲的時候不同,現在我們有約會軟體 Tinder,當你沒人可摸的時候,你可以在 iPhone 上「摸」它。於我而言,Tinder 一直是一個消遣,就像一個成人收費版的「糖果粉碎傳奇」遊戲。Tinder 並不能讓你馬上跟誰在一起,但是可以給你創造一種幻覺,讓你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一個人。它讓你覺得,你還有很多機會,可以約很多人,她們其中不少還會想跟你睡。如果我媽那麼希望我有個女朋友,那為什麼不讓她去幫我找呢?所以我把她推上前線,假裝是我。
我們在曼哈頓一起吃了頓晚飯,然後我把軟體裝在她的手機裡,教她怎麼用,教她怎麼速配(還真的當場就找到了一個!),然後把軟體從我自己的手機裡刪掉了。我的感情生活就這樣被放在了我媽手裡。
她的任務,就是每天花幾分鐘跟那些「收藏」我的女生聊聊天,再回過頭來「收藏」她們。如果她以為一個1米8高,26歲的 GQ 作者的身份能給別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並成功約到一個見面喝酒的機會——或者像她建議的那樣,去公園散步——她就可以把我的電話給她,然後她們可以給我(我的手機號)發簡訊,然後我們自己約時間地點。
不過,那是一個大寫的「如果」。
我們離開了餐廳,我的哥嫂回到了切爾西區的家,我的爸媽回了康州的家。我自己回家了。
三十分鐘之後,我回到家了。我收到了我媽兩個語音信息。第一個是晚上9點51分:
「嗨,是媽媽。她(速配的女生)給我回信了。我問她想不想出來喝杯咖啡或者小酌。她告訴我她已經睡了。這是一個信號麼?」說罷之後她放聲大笑,意思是或者這就是「上床」的暗號,然後她把自己逗樂了。「我給她回簡訊說,『也不一定要今晚。』好吧,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都不太確定是我們選了這個 Alex。是我們選的嗎?還是她選的你?隨便吧。好吧。拜拜。」
第二個信息是31分鐘後:
「我是媽媽,打來跟你說說 Tinder 的回覆。我跟 Kelsey 聊了一下。她說,她希望能跟你見面喝一杯。我先問她要不要出來喝杯東西。開始,她說,『Molly。』後來又說自己是開玩笑的,然後答應喝酒了,說九月份才來紐約。然後我也不知道該跟這些人說什麼了。我會給她們倆你的電話。好了。再見。」
Molly?
哦,是那種迷幻藥!
我當然不驚訝我媽不知道 Molly 是什麼。我驚訝的是,她的風格那麼直接,而且竟然那麼奏效!她玩得那麼好。「我贏咯」?這是媽媽們常會說的話麼?我媽真的比我更會玩麼?
我給她打了個電話。這離我給她裝軟體還不到兩個小時。
「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應付這些女生?」她拿起電話就問。「我是不是該給你們好好地牽線,還是應該默默地消失。」
默默消失?
Tinder,你是誰,你對我媽做了什麼?
我媽今年58歲,短頭髮,不到1米6,對無聊廢話零容忍。她生長在一個牧師的家庭,所以我們家的風格也很類似,雖然不算獨裁但是也很強硬。她是我們兩個男孩的女酋長。如果加上我爸的話,就是三個,她是這麼算的。在家裡她一直唱白臉,她有特殊的媽媽技能,可以深睡到11點58分,但是只要你11點59分沒到家,她就能馬上驚醒。她會給我打電話,而我正在趕回家的路上,然後我一接電話,她就會說:「開車的時候不要打電話!」就跟大多數家長一樣,她要忍受很多青春期的抱怨,但是卻很少獲得應得的感激。
當我開始上大學,開始懂道理了,我才發現自己是傻瓜,她才是聰明的那個;我才意識到,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確保自己的孩子不要闖大禍,那麼,既然「在丹家打遊戲機」其實意味著我們「在丹家偷他爸爸的酒喝,」 偶爾說說「不」,也是可以理解。即使,這樣會讓情緒不穩定的青少年覺得你是一個法西斯。既然明白了她一直都是正確的,我開始常常跟她聊天。我會問一些迫切的問題,比如說「我可以把抗生素混伏特加喝嗎?不是,我說的是很多伏特加。」或者「怎麼把西裝上的辣椒醬洗掉? 對,我說的是很多辣椒醬。」
她也會有問題:能告訴我 iCloud 在那裡嗎?為什麼我的 iPod 只能放聖誕歌?
在我的印象中,我們僅有那麼一次談論到了性,當時我22歲,剛剛畢業,我們兩個在家裡的後院吃飯。她忽然說,「你應該用安全套。」她以為我的性生活很活躍嗎?還是完全沒有過?我默默地換了話題。
(備註:在我給我媽看過這個故事之後,她寫到:「我覺得肯定是在你高中和大學的時候,我們就說過安全套的問題了。並不是到了22歲才聊的!」請注意,「覺得肯定」跟「肯定」是不一樣的。)
四年後的今天,她在幫我進行網上約會。
在她給我轉發的簡訊中,我不確定哪些因素讓我最不舒服:是收到許多垃圾簡訊(「一看就是嫖妓廣告」,她說);還是她為了吸引女生用「抱負遠大的文字工作者」來形容我;還是老媽對從事 HR 工作的女生特別熱情,因為她要 「幫你擴大社交網,誰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失業!」這件事情。我媽媽真的長期處於一種擔心她兒子會被炒魷魚的狀態麼?還是她真的那麼討厭寫作?
我已經把軟體從我的手機上刪除了,所以我現在全靠我媽用簡訊給我匯報進展,而她的簡訊,常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黑體字,讓我仿佛聽到她在我耳邊大叫:
「很多配對不成功。很多都很年輕。有一些年紀大些。有一些太愛曬胸了。」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個很光滑的男人,我不是在約泡。」
看看她的簡訊,就能發現,雖然她很熟練地使用一些流行詞,比如說「贏你咯」還有「默默消失」,她離得心應手還遠著呢。
她會跟女生說,我們好像有很多共同之處,你認識誰誰誰和誰誰誰麼?女生說,認識,我們是高中同學。她便說,那我們在同一個高中呢!女生說,我是2007屆的。她說,我是2008屆的。女生問,那我不是吃嫩草?老媽會忽略這個問題然後說,我哥哥跟誰誰誰的哥哥是好朋友。
如果發現有女生也來自康州,在我家附近長大,她還會自我介紹說:我媽媽在市區的書店工作,而且經常去那裡的體育館健身,還會去逛有機超市。
我問她,你真的覺得這些對話能撩妹嗎?
「我的 Tinder 信息是用來跟女生好好交流的,不是用來撩妹的!」
於是它們確實開展了對話,至少有時候奏效吧,雖然那些對話都是關於我已經忘記了的高中同學,或者關於我媽的工作地點,健身房,有機市場等等。不過一段時間之後,她開啟話題的能力越來越嫻熟,不過她還是沒有給我約到女生。我覺得老媽的主要問題如下:
首先,她有時候說話像個機器人。
有個女生說自己在國慶日「為美國而玩得太瘋了」,所以傷了膝蓋,並且提到紐約實在不適合有出行障礙的人生活,我媽的回覆是:「贊同該城市不適合骨折人士出行。」(她還問,「你是運動員麼?」還有「地鐵有直梯麼?」)
再有,她不是很有遊戲精神,也就是說,她從來學不會放輕鬆。
「我不能一次問兩個問題嗎?!」當我告訴她不行,真的不行的時候,她很質疑。「這不好麼?為什麼?或許我應該問三到四個問題!』你住哪裡?你做什麼?你養什麼動物?你喜歡長袖子嗎?『」
(後來,她給我發簡訊說:「在問完昨天的問題後,我沒有收到回復!看來確實不應該一次問兩個問題。」)
事情真正變得失控,是在她讀了一篇《名利場》上關於 Tinder 的文章之後,裡面談到了當下的勾搭文化,還有這句聳人聽聞,太完美以至於難以置信的話:「『約炮就像用訂餐軟體一樣,』投資銀行家丹說。『不同的是你預訂的是一個人。』」(謝謝你,投資銀行家丹。)
「那這不就是約炮網站咯???」她讀完文章之後發簡訊問我。「我可不玩這個!」
這就是把你媽媽推上前線,去面對一群想跟你睡覺的人的後果:總有一天她會告訴你你心知肚明的事情,而這會讓你很不舒服;她免不了用一種媽媽的語氣勸你,再跟你說,你也知道,性不是一切。
「性不是一切,」她說。「親密是親密,性是性。親密是用善意好好地對待別人。輕輕地拍他們的背,或者握著他們的手。除了睡在一起以外,還有好多事情能把你跟另外一個人連接在一起。」
是的,好的,媽媽。難道你以為我們這代人真的不懂這個麼?
「我不確定你真的懂,」她說,顯然,用了一個星期的 Tinder 已經讓她很倦怠。「我不知道人們還是不是接受這樣的教育。或許這種想法過時了吧。」
我的爸爸媽媽是在高中認識的,當時他們一起負責製作畢業紀念冊。她開始沒留意到他,直到有一個雪天,他開車送她回家。而這一天變成了他們的約會日,一起去看《美國風情畫》,吃甜甜圈,接著便是結婚,在接下來便有了我。
「以前,人們都是面對面認識的,」我媽後來說, 為人們尋找真愛消除了物理距離是網際網路創造的幾大奇蹟之一,可卻讓她哀嘆。「在工作的地方,你會見到他們,或者在俱樂部,在學校,在教堂…...你們總會有些共同點,然後常常見面,接著就會想,『我喜歡他們麼?他們是混蛋麼?』而不是像這樣:哦,我發這張圖,我喜歡那張圖。接著就是:哦,他們喜歡我!然後你們聊什麼呢?」
「你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住在紐約?」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才是那個根本不在紐約的人,這真是諷刺。「不過,我想今天的世界就是這樣吧。」
我問她:你會覺得你的20歲裡沒有 Tinder 很可惜麼?
「我不會。絕對不會,」她說,這對我爸來說絕對是好消息。「不過你要記住,Clay,我長大的時候環境並不一樣。當時就是不一樣。」
康州的清晨,我的中年的媽媽坐在家裡,用手機給她的小兒子發 emoji 的表情(我媽!用 emoji!),討論女朋友的問題,親密的問題,還有好多其他我們以前不聊的話題。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的溝通變多了。這確實不一樣。
有進展了。
幾天之後,我媽擺脫了《名利場》帶來的小煩惱,終於給我安排了一場約會。在 Tinder 上聊了很久之後,她幫我約了一個褐色頭髮叫 Anna 的女生出來喝一杯,還把我的手機號給了她。她給我發了簡訊,我們約在西村的一家酒吧。我到的時候,她已經在等了。
Anna 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不過她顯然是我媽媽喜歡的類型。(我想,至少我們這點是不一樣的)我主動擁抱了她一下,說:「你好,很高興見到你,」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互動,當然她是不知道的。
約會很糟糕。我們除了都有一雙眼睛和一份工作一樣,什麼都不一樣。我們一起呆了一小時,各自喝了兩杯酒。如果我有問到任何我們在 Tinder 上已經討論過的問題,她倒是沒有告訴我。我的計劃本來是告訴她,其實一直是我媽媽在用我的 Tinder。但是很快我的良心讓我退卻了。我意識到很多人確實是用軟體來找新朋友(也有成功的!),我覺得如果跟她說出真相「其實喜歡你的是我媽」是一件很傷人的事情。約會結束了,我們各回各家,完全沒有性的事。
我後來問我媽,她選擇對象的標準是什麼。我想要知道她選擇 Anna 的原因。
「我就看看誰長得好看,但是又稍微有點內涵,而不是一副只想上床的樣子,」她告訴我。「我會跟她聊天,然後邀請她喝咖啡,或者約在公園。所以我會喜歡那些喜歡跳傘的,滑雪的,和玩長曲棍球的。或者還有那些養狗的。」
不過當然,這個實驗本來也是有些荒唐的,想達到目的幾乎是不可能的。(「我覺得光用手指掃來掃去,你是不會找到真愛的,」我聰慧的媽媽說。)這本來就行不通,所以事實也如此。
《漢密爾頓》音樂劇近在眼前,而那第四張票到了我朋友 John 的手裡。他不是我女朋友。
當這一切過去幾個禮拜之後,我重新下載了 Tinder,為了寫這篇文章,我想找找我媽和 Anna 對話,可是卻找不到她了。可能她刪除了軟體,或者在完美的因果報應鏈中,我「默默被消失」了。
我想到,從 iPhone 軟體裡跳出來,回到現實世界,在2D和3D生活中來來去去,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情。我想起我的爸媽。我在想,當你有那麼多人可以「收藏」進你的生活,你是會留意那個下雪天開車送你的紀念冊小夥子,還是坐在他的車裡,掃閱著那些饑渴的陌生男人的照片?我在想,你會不會因為總在尋覓而錯過一些人。
在我媽幫我在網上找女朋友未遂之後,我和一個認識了一年的女生朋友開始發展。她叫 Katie。她今年30歲,有真實的脈搏,而且從來沒上過 Tinder。(我們原來就認識,後來通過 Twitter DM 又聯繫上,這個浪漫軟體我媽肯定還不會用。)我們是異地,還沒約會,不過會儘可能跟對方見見面。我們對現狀很滿意,也不想定義這段關係。我跟 Katie 飛去巴哈馬過聖誕節之後,我嘗試著跟我媽解釋這段關係,她不太明白。我奶奶問我,我的新女朋友怎麼樣,可我還沒有女朋友。我想,我們確實在不同的環境下長大吧。
最近,Katie 和我在西村吃飯。餐廳很擁擠,瀰漫著紐約城周五的躁動氣息。我們坐在吧檯,有一個醉醺醺的女人從 Katie 背後靠過來。
「你們倆會結婚的,」她說。
這句話是極其不成熟的預言,畢竟我們甚至沒在約會。但是我好奇地問她:那你說,我們的故事是怎樣的?你覺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她又再靠過來。
「你們在 Tinder 上認識的,」她立馬說,因為這是2016年,如果兩個年輕人看起來快要結婚了,那顯然他們 是在手機上認識的。
Katie看著我,我們倆都笑了。我們結了帳,然後走過那些享受著燭光晚餐的情侶。我走了兩個街區,回到我家,再也不是自己一個人了,我心想,天哪,我得回去給我媽發簡訊。
━━━━━
撰文:Clay Skipper 翻譯:Elyse Huang 插畫:徐磊、Tara Jacob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