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CGTN新聞女主播劉欣與美國福克斯商業頻道主播翠西·裡根的隔空罵戰上升為辯論節目,雙方約定美東時間5月29日晚上8點,在翠西的節目Trish Regan Primetime直播辯論。
對於這次論辯,中美兩地的華人事前充滿期待,事後更是評論刷屏。
中國新聞主播直接在美國主要電視媒體上與美國同行直接論辯,自有極其重要的意義,這標示了中國新聞人不再滿足於自言自語式的宣傳,希望直接與國外對話的強烈願望與勇氣。為此,必須為劉欣點一個大讚。
不過,要對付經驗老辣的美國重要媒體主持人,光有激情與勇氣還是不夠的。如果僅就學識準備而言,不能不為劉欣捏一把汗:中國的新聞主播其實都只是「播音員」而非「主持人」,只關注抑揚頓挫地念稿,從來沒有經過什麼論辯的實戰,很難應對論辯中的陷阱。
這裡,試分析翠西·裡根的連環問題,看其中我們到底聽懂了多少,發現了哪些暗藏陷阱?這些陷阱背後還意味著什麼?
分析之前,首先必須提示,論辯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目的主要在於說服對方,二是目的主要不在於說服對方而在於說服旁聽者。如果說學術論辯更多地屬於第一種,則法庭論辯和這類新聞論辯更屬於第二種,也就是讓旁觀者看誰更有道理。論辯以英語進行,這裡的「旁觀者」正是英語世界的公眾。
那麼,翠西到底想告訴英語世界公眾什麼?
今天晚上我有一位特別的嘉賓,她是來自於中國北京,跟我們聊一聊美國和她的國家中國之間的貿易挑戰。
她是中國一檔黃金時段英語電視節目的主持人,該節目由中國共產黨監督。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在所有問題上持相同意見,但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讓我們能夠聽到非常不一樣的聲音。
目前貿易談判陷入僵局,所以能夠有機會了解中國共產黨對貿易的看法和對美國的看法,將是非常有意義的。為了透明起見,我要解釋一下,我不代表任何人,我只代表我自己,我的身份是福克斯電視臺的節目主持人。我們這期節目的嘉賓則是中國共產黨的一員,但是沒關係。如我之前所說,我歡迎不同的觀點、不同的視角。
謝謝你,翠西,非常感謝邀請我來到你的節目。今天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我之前從未想過能有這樣的機會跟你直接進行溝通,跟美國的廣大觀眾進行交流。
我必須說明一下,我還不是中國共產黨黨員,這點是有檔案可查的,請不要先入為主地認為我是一個黨員。我不代表中國共產黨的立場,我只代表我個人,劉欣,是CGTN的主播。
亞里斯多德修辭學曾經指出,修辭訴求有三要素:「人格」、「情感」、「理性」。一開端,翠西便設置了一個陷阱:「身份陷阱」——「論辯對手是中國共產黨」。兩個新聞主播之間的辯論由此被定義為「職業新聞人」與「政黨代言人」之間的論辯,而在西方語境中,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格力量。這樣,無論對方說什麼,聽眾都可能自動地將之歸於「政黨宣傳」。
對此,劉欣似乎毫無思想準備。而簡單地否認自己是中共黨員,其語言預設更是落入對方期望的陷阱。
你覺得中美貿易談判現在處在一個什麼階段?你是否相信我們會達成一個協議?
我沒有什麼內幕消息,只知道上一輪談判不是很順利,當時是在美國談的。現在雙方都在考慮未來前進的方向。
中國政府已經把立場說得很清楚了,只要美方用公正的態度對待中國政府和中方的談判團隊,拿出談判的誠意,不施加外部壓力,還是很有希望達成一個好的結果的;否則雙方都會面臨一個長期的僵局。
我想強調,貿易戰絕不是好事兒,對誰都沒有任何好處。所以我願意相信我們是會達成一些成果的。
這無疑是一個充滿挑戰的時代,我也看到有很多的言論。那讓我來提問一個其中最主要的問題,就是智慧財產權問題。從根本上說,我們都認為,如果不是你的東西,你拿走是不對的。但是我們看到有很多這樣的案例,比如像WTO這樣獨立的國際組織,中國也是WTO的成員,還有美國司法部和聯邦調查局,都公布過此類案例,你現在可以從我們屏幕上面看到列出了其中一些這樣的案例。這些都是證據,顯示中國竊取了美國大量的智慧財產權,價值數千億美元。數額巨大。
但我們應該真正關心的不是上億還是說幾毛錢,而是:如果在中國做生意的美國企業面臨著它們的智慧財產權、創意、辛勤勞動的成果被竊取的風險,它們還如何在中國做生意?
你得問美國的企業了,它們想不想來中國,它們在中國做生意、與中國企業合作是否有利可圖,美國企業會告訴你他們的答案。
據我所知,大部分在中國做生意的美國企業的利潤都是非常豐厚的,絕大部分決定繼續在中國投資,不斷開拓中國市場。但是美國總統川普的關稅政策使這種計劃變得困難,也讓未來變得更加不確定。我不否認有侵犯智慧財產權的情況,有有版權問題、盜版問題甚至商業機密被竊取的問題。我認為這是必須要處理的問題,而中國政府、中國人民,包括我自己作為一個個體,都有一個共識,就是:沒有智慧財產權的保護,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人,都無法發展壯大。所以說這個是我們全社會的一個共識。當然,是有一些個人或者公司去竊取的情況,這個我覺得也不僅僅在中國,在全世界都很普遍,美國公司也有這樣的情況,因為智慧財產權侵權而打官司。你不能僅僅因為這些案例就說美國在盜竊,或者中國、中國人民在盜竊。這也是我為什麼之前做出那樣的回應,因為這樣籠統的指責無益於問題的解決。
這不是我的說辭,而是有很多相關報告的,包括WTO也有這樣的證據。我們現在來談談華為的問題,這是一個熱點話題。
我們其實都會同意,如果我們想跟別人做生意,必須基於互信。你不希望在做生意的時候,別人把你研究了幾十年的很有價值的東西偷走。中國從2017年開始授權科技企業與軍方和政府合作(譯註:翠西此處應該是指中央軍民融合發展委員會成立於2017年1月22日),這就意味著不僅只是一個公司行為,而是政府行為了,這兩者之間是有稍許區別的。但據我所知,華為不能進入美國市場,中國覺得不太高興,這我也可以理解。但我換種方式來問吧,這麼問或許更有趣,比如 「華為,來我們美國市場吧。但我們先約法三章:你必須跟我們分享你們所取得的那些巨大的科技成就」,這種方式,你覺得可以嗎?
我自己也學英語,因為我有美國老師,我有美國的朋友,同時我做新聞,我的編輯、同事很多都是美國人。只要不是違法的事情,都是可以做的,大家都應該這麼做,才能夠不斷讓自己做得更好。
翠西的目的是強化「中國盜竊美國智慧財產權」的標籤。
劉欣承認中國的確存在「在華美企的確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智慧財產權問題,我也認為這是必須要儘快解決的問題」,並且同時強調「我相信無論是中國政府還是中國民間,達成一致的是,要解決這個智慧財產權問題」。這點,顯然比我們有關方面要高明一些。
不過,隨後說「在美國,也有很多的智慧財產權案件」,論辯邏輯就出現了一些問題:在西方聽眾看來,這似乎有點用「你也偷」來減輕「自己偷」責任的意味。更何況,用「美國企業盈利非常可觀」來回應「中國盜竊智慧財產權」的預設更是牛頭不對馬腳。
更有效的論辯也許應該是反問對方,「請明確告訴我:認為不能公平經營的公司到底佔比多少?到底有哪些美國公司提出了不能公平經營的指控,是誰在逼他們?如果確有其事,我作為中國新聞人將努力為他們討回公道?如果沒有,請收回你的指控」。
你說的有一點非常重要,就是你要獲得這些(智慧財產權),你就得付費。
我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經濟自由化的世界,我們歷來都很重視智慧財產權的保護,並且智慧財產權是受到一整套法律保護的。如果我們想要達成對彼此的互信的話,我們都需要根據規則和法律行事。我現在換個話題吧,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你覺得什麼時候中國會停止稱自己為發展中國家,會不再向世界銀行借錢?
我覺得這種討論,也在進行之中,我聽到了很多現場的討論,的確,有人說中國已經成為一個大國,為什麼不能像一個成人一樣長大。
基本上你也在你的節目中,也說到,說中國要長大,我們的確也想要變的強大,我們不想要一直是一個弱小、貧窮、欠發達的國家,但這也要取決於你如何定義發展中國家,對嗎?如果你看中國整體的經濟體量,的確是體量非常大,但是你不要忘了,我們有14億人口,這個是美國的三倍之多。雖然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如果按人均GDP來算的話,大概是美國人均GDP的六分之一。與某些歐洲發達國家相比,甚至會更少。
那你告訴我,我們該如何定位自己呢?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因為像我所說的人均的數值很小的,但是總體的體量又很大,我們可以做一些大事,人們也寄希望於中國,在全球有更多的貢獻。我們的確也在這麼做,我們為聯合國做出了很多的貢獻,我們是聯合國(五個常任理事國中)維和行動最大的貢獻方,我們給了捐贈、給了人道主義援助等等。我知道我們要繼續壯大。翠西感謝你,你提醒的這一點非常好。
這是一個很毒的問題。其意圖在於向世界上其他國家顯示:中國那麼富有,居然一面向一帶一路國家放貸,一面還裝窮擠佔窮國向世界銀行申請貸款的額度。
對此,劉欣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要旨,搞成了中國的「發展權」問題:」我認為我們也想要成長,我們也不想一直低人一等、不夠發達「(可惜的是國內的不少命題也解讀成了中國是否有權利發展的問題)。不過,劉欣很快也發現了其要害,於是從人均的角度來回應。
假如先從「人均」角度論證中國還不發達,再論證「即使不夠發達也在努力支持其他更不發達國家」,並進而反問「美國對此願意做得更多嗎」,是否將更有力?
那我們來談談關稅的問題,我也看了你之前的一些評論。
劉欣,我也很感謝,你說中國可以降低一些關稅,我看到你說了這個話,我完全同意你這個觀點,2016年加徵在美國產品上的平均關稅,是9.9%,比美國加徵在中國身上的高三倍。你覺得這個關稅該怎麼解決?如果我建議說「要不咱們採取統一行動,統一降低關稅」,你覺得這可行嗎?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你不覺得這對於美國消費者來說,他們可以享受更加實惠的中國產品?對於中國的消費者來說美國的產品也會變的實惠?這是我們共同努力的方向。
你提到一個基於規則的一個系統,或者是一個基於規則的秩序,所以說,如果要改變規則的話,就必須雙方先達成共識。您談到關稅的問題,不光是中美之間的問題。如果你降低中美之間的關稅,那歐洲會來、日本也會來、委內瑞拉也會來,同樣要求降低關稅,你不能區別對待,所以要達成這個協議,是非常複雜的。對,我是說關於貿易的問題,關於關稅的,我認為上一次全球達成關於降低關稅的意見,中方也做出了承諾,這就是多邊主義和長期艱難談判的結果。美國看到自己的利益,決定他們要降低到什麼程度,降低多少,沒人拿搶指著他們的腦袋。
中國雖然遇到了一些困難,那我們也大幅降低了我們的關稅,這都是各國基於自身利益做出的決定。現在大環境變了,我同意,20年過去了,我們現在要怎麼做,有一些規則是需要改變的。你知道嗎?那我們就聊聊這些規則,我們可以按照相同的規則行事,如果你不喜歡一些規則,那我們就改變它,但是我說的是這必須是多方達成的共同決定。
翠西的意圖顯然是「既然你們反對我們加關稅,那麼根據你們的邏輯,我們乾脆同時取消關稅。否則你們就沒有理由反對我們利用關稅工具。」
劉欣的回答一開始是相當不錯,可是,一個「但是」之後說「這本來就是各國根據自己的利益所做的決定」,無疑掉進了翠西的陷阱。
假如在「我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主意。我們應該一起努力去實現這個目標」之後,加上「那第一步,請說服你們的政府,不要使用加關稅害人害己」,效果或許將完全不同。
那我們回到1974年《貿易法》301條款,《貿易法》301條款中,有規則授權美國可以用關稅去限制中國的行為,如果中國拿走或竊取智慧財產權的話。
某種程度來說,這是事情的本源,是關於信任的問題。你談到強迫技術轉讓,一些美國公司也許做了錯誤的決定,願意按照中國的要求,放棄一些東西。這個問題要從國家的角度介入。我們看到美國已經做出一些舉措,並且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在做。現在實情就是如此,請不要誤解為我的個人想法。我想說之前的政府看到了這樣一些挑戰,但是他們沒有想要解決的意願,目前來講時代變了。你怎麼定義國家資本主義?
我們定義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市場力量依然是佔主導力量,它在資源分配上,起決定性作用。它本身是市場經濟,但是會有中國特色。
比如說有一些國有企業,在經濟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但是相對越來越小的作用。大家都會覺得中國的經濟,所有都是國家控制,所有都是國家、國家、國家,但事實卻並不是如此,你如果看一下數字,80%中國僱員都是受僱於民營企業的,也有80%的出口來自於民營企業。65%的創新是源於民營企業。
很多對人們日常生活影響巨大的公司,比如說一些網絡公司、5G公司,都是私營企業。我們的確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但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由國家控制,我們其實是一個非常混合、非常活躍、非常開放的經濟體。
翠西的「國家資本主義」問題與開頭的「共產黨」介紹首尾呼應,意圖不但繼續強調中國從媒體到企業都是國家與政黨控制的,更在於暗示這一體制的危險。因為「國家資本主義」並非一個簡單的關於社會性質的描述,而是一個包含了多重嚴重指控的政治術語。
對此,劉欣的回答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國家資本主義」指控了什麼。只是強調「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很難獲得西方聽眾的共鳴,儘管隨後一連串數據也部分向西方公眾說明了一些真相。
我覺得你可能希望能夠繼續這樣開放,因為我個人是自由貿易支持者,我認為這是正確的方向。最終我們希望中國更繁榮,美國也更繁榮,這樣的話我們才能雙贏。我覺得我們的對話很有趣,非常感謝你。
這,還是一場辯論會嗎?
很多人已經看到,這變成了「翠西提問——劉欣回答」的「新聞發布會」。
不過,我們更要指出:翠西一個個問題和每一次提問前對上一次回答的評論,更連貫成了一場連環指控:對於「中國媒體人和媒體性質——中國盜竊智慧財產權——中國冒用發展中國家身份——中國首先利用稅務限制美國——中國整個社會制度的性質」的完整的指控。
就這樣,「辯論」演化為一場徹頭徹尾的「起訴」。
這就是國際的輿論場,如此嚴酷的話題,要劉欣這樣一個只受過「播音員」性質訓練的「主播」去回應實在是太困難了。
親愛的「中國話語體系專家」們,想一想到底如何有效回應吧,「中國話語」如何才能說服全球公眾?而不是沉迷於「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