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看完牙醫,坐公交回家。
這邊的公交已經變得全是刷碼了的,打開支付寶,右上角我的卡包裡,某某市公交乘車碼。早就有人擔心那些被技術拋下的人該怎麼辦,也許我們會自我辯慰,「得空叫年輕人弄一下也行吧!」;「實在不行就帶著現金吧!」這樣的話憑空想想也許有用,但事實證明這些話都只是逃避。
車走到一半,上來一對父子(應該是)。孩子十一二歲,父親大約四十多歲,背有微駝,皮膚姜黑,可能是常年的戶外工作所致吧。兩個人手裡提著大袋小袋,上車後孩子找了個位置坐下,父親就站在司機的旁邊,掏出了手機。
「是不是掃微信啊?」聽口音並不是本地人。
「你是不是第一次坐啊?」司機也沒有好聲氣。
「我有微信啊,誰說我沒有。」他已經在手機上摸索了很久,車裡人的目光讓他覺得有點尷尬。孩子的位置在我前一排,他一直站著,看著前面。
「沒有綁定銀行卡不行的啊。」司機看了一眼他的手機。
時間又過去了一分鐘。司機把車停在了路邊。他拿出的二維碼都是無效碼,「無效碼。」收銀的機器就這樣叫著。
司機拿過他的手機,搗鼓了一陣,「不行,你還是下車吧。叫路邊的年輕人幫你弄一下。」
「我憑什麼下車?」他變得著急。孩子聽見司機要趕人,沒有猶豫,提起袋子就要走。但他依然僵在那裡。
車裡大多是中年人,都戴著口罩。「你要下載的!」「你要綁定的!」「你這樣不行的!」車停得久了,大家漸漸躁動起來。下載、綁定,我覺得他們也不是很清楚整個流程,也許他們也是子女幫忙弄的,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你還是下車吧!別在這裡耽誤大家了。」終於有一個中年人忍不住,也加入了趕人的一邊。
我走上前去,拿了他的手機,想看看怎麼回事。這時候我還是有自信能幫他弄好的。
打開支付寶,城市,公交,綁定——結果卡住了。不是他的支付寶不能綁定銀行卡,而是他的支付寶不是安全帳戶,無法綁定公交卡。「請撥打953XX(後面什麼數字我忘記了)聯繫……」支付寶給我一句這樣的話。我無能為力。
沒有人知道一個支付寶帳戶經歷過什麼。也許只是某次花唄忘了還,也許它嫌你轉帳太多次了,也許它知道你得了什麼病……反正它現在認定你不是安全帳戶,讓你坐不了車。
「我來幫他刷吧。」我對司機說。
「絕對不行。」司機斬釘截鐵地說。「我要負法律責任的。現在是疫情期間,必須要實名制坐車,你刷了碼,萬一出了事,我怎麼找到他?」
天衣無縫的邏輯讓我啞口無言。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無法推翻的道理?人在這樣的道理面前顯得渺小。
「我身上有錢。」我身後一個老爺爺拿出了紙幣。我看到的時候竟感到有點陌生,見到故人的那種感覺。孩子和父親還是僵在原地。
老爺爺示意我把紙幣扔進孔裡。兩個人八塊錢。但我一回頭看到扔幣孔被一雙棉手套堵住了。
「現金也不能用。」司機又說話了。這次沒有那麼斬釘截鐵,因為這次他手裡沒有什麼道理。但反正就是不能用。
「現金為什麼不行?」我有點氣不過。沒有人回答我,車上僅有的幾個年輕人都漠然玩著手機,中年人都盼著他們趕緊下車。寂靜了十幾秒,老爺爺和我孤立無援。
「現金為什麼不行?」這個問題在高科技時代顯得好愚蠢。「為什麼要現金?」這才是時代好青年要反問我的。
「你還是下車吧,一車人都被你耽誤了。」司機帶著哀求的口氣對他說。他孩子一直面無表情,手裡一直緊緊抓著袋子。
他們提著很多東西下車了。
我頹然回到座位,有一種被高科技強姦了的屈辱感。我不知道他和老爺爺有沒有,他的孩子有沒有。
我明白多愁善感在效率至上的地方沒什麼用,這種自知之明讓我在大多數時候走著符合它的軌轍的路,偶然失去自知之明的時候,它就會給我迎頭一擊,讓我明白力量的對比。就像這次。
但我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公共汽車被發明出來是幹什麼的,如果它像變形金剛那樣有意識的話,當時會不會一怒之下就把他們放進口袋了?「我是公共汽車,搭載公眾就是我的使命!」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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