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發明襪子之後,指甲的功能就只剩下計時。每一次剪趾甲嘎嘣嘎嘣地剪掉的,除了薄薄一層角蛋白,還有一小塊工整的時間。
倒不是說人類沒有別的計時的方法,只是公共領域的時間實在不值得信任。
像日曆、石英鐘、秒表,下課鈴,蘋果手機屏幕點亮後的羅馬數字。它們缺乏時間最重要的神秘感,本質上與上午十點左右的菜市場沒有區別。人來人往,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瑣碎生活獨有的發酵氣息。
如泡菜,如三塊五一罐的瓷瓶老酸奶。
泡菜和老酸奶終究不是時間,但指甲是。
你可以把你的指甲視為一種有機指針。在二十一歲以後時間就如混凝土般緩慢地澆築在你的肌肉與骨骼的外層,指甲除外。指甲穿透了時間的硬殼,野蠻地生長著。
有傳言說,在指甲刀發明以前,時間一直是一種公共領域的重大隱喻。
這個隱喻是如此重大,以至於很多人在提起它的時候眉目總會浮現出山的形狀。而也正如人們從來不能理解山一樣,那時的人們也無法理解時間。
市中心的少年宮檔案館裡至今還收藏著一本破舊的詞典。詞典裡,所有與秒分鐘有關的詞條下都是狹長擁擠如沙丁魚般的省略號。誰要是想表達時間,誰就需要在那一頁用指甲摳一摳沙丁魚。
這一切的朦朧與不確定,都在老王頭髮明腳指甲刀的那個八月早晨永遠的改變了。圓圓的老王頭在村口蹲了一輩子。一隻圓的土狗蹲在他的左邊,一隻圓的茶缸蹲在他的右邊。他們蹲得工整、一致,圓潤平靜有星球的質感。
有人說他是在售賣一種懸疑感。那種懸疑感類似於大雨將落未落。
有人說他是在等待。他既等待日落,也等待日出。他等待等待的結束,也等待等待的開始。
但這些觀點受到了村裡讀書最多的李勇的反對。李勇說這不可能。老王頭不識字,也就無法去少年宮用手指甲摳一摳沙丁魚,無法用手指甲摳一摳沙丁魚就沒法表達那個什麼。沒有那個什麼,懸疑和等待就都是沒有意義的詞。
大家紛紛鼓掌說不愧是讀書人啊真厲害。
那李大學生您怎麼想呢?
李勇說他覺得老王頭已經死了。但因為對於時間的不理解,他的存在就沒有時間維度。一個沒有時間維度的存在無法消散、無法褪色、無法蒸發。老王頭和茶缸和狗,就都像雨後的積水一樣積在這裡。
由於時間的朦朧與不確定,李勇後來又和村民重複了八十五次一模一樣的對話。在此期間,王老頭和茶缸和狗,一直保持一動不動。
直到老王頭髮明腳指甲刀的那個八月早晨。
在指甲刀發明之前的10分鐘49秒86毫秒裡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
在指甲刀發明之後的12分鐘08秒4毫秒裡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
但就在這22分鐘57秒90毫秒之間,老王頭突然!
他其實什麼都沒有做。他其實只是突然了一下。
就像突然被人想起,突然有人打了個噴嚏,突然被人叫了一聲小名,突然冰激凌掉到了地上,突然陽光普照大地,突然海浪上湧我們在新的海平線上看到維納斯誕生並踏浪而來,突然聽見有人小聲地說:「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裡 父親死在這裡 我也將死在這裡……」。
——就像這一切的突然。
這一切突然的交集,在他腳指甲上崩開了一道小小裂紋。土狗的耳朵抽動了兩下。他覺得是時候剪腳趾甲了。
後來所有的故事,現在的我們都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