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屋|延州十三誇之三:安塞人
原創 白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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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寫安塞,我準備抖剝開寫。
抖開來寫,就會有些個散漫,不似前面的文章,緊湊圓潤。
第一篇寫吳起,我燉了一鍋豬肉熬酸菜;第二篇寫志丹,我做的是羊肉搓圪坨。這一篇想煮個豆腐湯,用漫談式,跟諸位拉家常。一個好寫手,就如同一個好廚師,要會煲不同的湯菜。對,我只是個寫手,不是作家,至今沒入任何一級作家協會。我是那狗肉,上不得席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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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安塞的最初印象,是通過一個人和一句順口溜得來的。
這個人叫高增耀,是我小學老師。大約四年級的時候,原來的老師轉正吃了皇糧,從安塞調來了高老師。此人個頭中等偏高,麵皮白淨,一雙杏核大眼,眼皮很薄。這個人的到來,可以說改變了我的一生。我無意貶低以前的老師,但高老師的授課方式、講課內容,讓我知道原來課是這樣教的,知識是這樣學的。他確實是給我的人生開了一扇天窗,讓我能走到一個相對高的境界裡來。若沒有他的出現,我這輩子怕就不會坐在電腦前敲這些文字,只能戳牛屁股。高老師講的文化知識,我都忘記了,都被我消化到肚子裡了。這一生只記住他一句話:星期三,饃饃好吃作文難。高老師延安師範畢業,那時灶上天天吃玉米面饃,只有周三才吃白饃,但這一天也是寫作文的時間,於是就有了這樣一句校園謠諺。一個老師一輩子能讓學生記住一句話,大約就很夠了。我當了三十幾年老師,期許的也就是這一點。
小學時代,自行車開始在民間普及。於是坊間就流行了這麼一句順口溜:紅旗車子飛鴿胎,帶著婆姨走安塞。
這句話當時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種下了很深的印象,就是安塞可好了。不然,為什麼要騎上車子走安塞呢?還帶著婆姨。安塞一定有美不勝收的景致,將來一定要去看一下。
高老師會彈三弦,卻不會說書。不久從米脂逃荒過來的一個張姓人,當了我們村的上門女婿,此人肚子裡有墨水,會說書卻不會彈。兩人一配對,成了說書匠。每天晚上,夜暮降臨,一對書匠就在村小學的教室裡開始拍檔。一個彈,一個說,說到月明星稀,說到風靜天高,我的文化啟蒙,大約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由此我就感覺,安塞人可能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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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安塞縣城,已經是工作以後了,騎著自行車去的,是不是紅旗車子,已是不記得了,但卻沒有帶婆姨。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個男學生看上了一個安塞的女學生,就想去她家轉轉,為了給他壯膽,還要拉上我。那時年輕,還沒到三十歲,說去哪裡直接就走。彼時還沒有私家車,延塞高速未建,要去只能坐班車。可班車只能通到縣上,到鄉鎮還得再坐車,於是就決定騎行。那天天公不作美,偏偏就來了場沙塵暴。頂著黃風,一路向北,揉著沙眼欣賞著沿途美景。
安塞,你從這兩個字就能曉得,為古代邊塞重地。
陝北,處在關中平原乃至中原與少數民族衝突的拉鋸地帶。少數民族要進入中原,要以這裡為跳板;中原人要反擊入侵,要以這裡為依憑。由此,這裡就成了軍事要地。傅斯年說,統治階級總會把烙印打在地名上。是啊!看看陝北大地上的這些地名:延安、定邊、靖邊,以及以前的保安、安定、安邊,你就很明白了。
每走一段,我就能看到山上時不時地豎著幾道土城牆。這些土牆都是從順山劈削下來的,不似吳起長城一帶的城牆,有夯土痕跡。三道土牆每間隔五米左右,隨山就勢,順坡而下,想必是古代的重要防禦工事。這些城牆,歷經歲月淘洗,卻不掩舊時風華,隱隱地,有殺伐聲從中傳來。
由此我想到了杜甫的一句詩:焉得一萬人,疾驅塞蘆子?
而它的前兩句是:延州秦北戶,關防猶可倚。
這說明延安是秦陝的北大門。而安塞,又是延州的北大門。蘆子關遠在安塞以北的150裡外,我這次是去不了的,於心便有戚戚焉。
這一趟去安塞,沒看出什麼好。城市依河而建,兩綹街道不甚寬,房屋也都低矮。此時恰是冬天,一律的灰暗。倒是縣城的名字,引起了我許多聯想,叫真武洞。這樣一個道教的名字,很有些奇妙的。想想古代的一個邊關,怎麼會有人於此傳道呢?由縣城北驅十五裡,是我要去的目的地建華寺。建華,乃劍華也,道教的香火,彼時一定旺盛。天下名山道佔盡。能被道教修煉之士先中的地方,當年一定是藏風聚氣、隱秀得鐘的。
建華寺,
延水寒,
多少英雄,
用武此間。
據說這是安塞縣誌中一個清朝文人的詩,沒查到原文,只引此句,以發幽古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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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華寺的學生家,我吃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印象深刻的飯,蕎面餄餎。我這一生,吃過兩次終生難忘的餄餎,一次在這裡,一次在延長縣的安河。要說陝北最有名的餄餎,當屬志丹旦八。我兒子小的時候跟我老婆去旦八行門戶,油餄餎吃的放不下碗,說他解不下飽了。我在學生家也這樣,飯量不大的我,竟然吃了六碗,讓做飯的學生嫂子沒啥可吃了。
寫完志丹後,有讀者說我應該寫寫西川餄餎,是啊,陝北餄餎最有名的還是在旦八。如果到了陝北,不得錯過。這裡順便補記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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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去安塞,也是冬天,去另一個學生家,在化子坪。化,是一個絕妙的詞,從甲骨造字來看,是兩個背對著的人,表示變化。子一般謂第二人稱,你。化蝶成繭,想想這變化有多大。這中間道教的味兒還是很濃。
從延安坐上去靖邊的班車,坐到化子坪鎮,然後要翻一座大山,才能到學生家。此時才下過一場大雪,爬上峁梁,呈現於眼前的,就是毛偉人筆下的惟餘莽莽、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景致。那時沒有相機,沒法把當時的情景記錄下來,但於心靈,是一次人生的大衝擊。在陝北,人們一般都是生活在川道裡的,兩邊大山的夾擊,讓人總有種壓迫感,總想釋放卻找不到突破口,只有站到山峁上,俯視千溝萬壑,看塬峁縱橫,觀山河破碎,你才會有一種高大感,才會覺著自己的偉岸。這時候,兩句信天遊就會不由地從你的嗓子裡冒了出來。
於是就想起了賀玉堂,陝北民歌大王。陝北民歌大王很多,但最早出了名的,非賀玉堂莫屬。在以後的日子裡,作為政協委員,與他有過些交往,但並不深,只是他的嗓子,那叫個沒的說。據說賀玉堂以前嗓子沒這麼亮,一次從一個石崖下經過,從頂上掉下來一塊三角石頭,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腦門上。送到醫院去,腦門缺了一塊,無奈只好給他安裝了一個有機玻璃的。這個腦門一安,他的嗓子就更亮了。老漢原來比較灰,自從當上了民歌大王后,人比較張,後來聽說被封殺了。如今,我面對的是一片廣漠無垠的黃土高原,溝壑縱橫,山川連綿,於蒼茫、雄宏中深藏著悽然、悲壯。那信天遊歌聲的曲調,也是那般的清峻、剛毅而又飽含著沉鬱和頓挫。
一碗穀子兩碗米,
只想和你搭對對。
鍘刀剁腦也不後悔,
騎上個毛驢狗咬腿。
半夜裡來了你這勾命鬼,
摟著你這親人親了個嘴,
肚子裡的疙瘩化成了水。
陝北民歌基本內容都比較葷,人稱酸曲。苦中作樂,貧裡尋歡,真的是有點個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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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諸位看官大約想知道我給安塞總結的那個字了。請你嫑急,把心款款揣在肚肚裡。遲飯是好飯,遲婆姨嫁好漢。這個字我準備在最後揭曉。
延安人喜歡把安塞人叫成「安灰」人。安徽是一個省,灰和徽諧音。這個灰字,我查遍各種字典,也沒有找到一個跟本意相匹配的字。硬尋得一個字:硘。石頭做偏旁的,應該差不多,但字典上只有字形字音,偏偏就沒有對這個字的解釋。想來想去,還是灰好。灰就是眼前的沙暴,是槓起的黃塵,沒有其他字可以代替。
灰,有傻、瓜、憨、呆、愣、瓷、半腦子、不靈醒等意思,卻又不全對。它還有冒失、二桿子、做事不把邊的意思。基本上就是說這人沒心眼,不夠精明,還常捅婁子。陝北人常戲稱自己為灰漢,一方面是說灰頭土臉不洋氣,一方面就說自己不長心眼。
說灰也真灰。前幾年流行個段子,說延安的服裝店老闆,見有顧客說你這衣服太貴了,就瞪著眼窩說,嫌貴你嫑買,安塞人會買。你說安塞人灰不灰。安塞人有時候也自稱為實灰灰,意思是心眼眼上連一點縫縫都不開,瓷的跟當地的石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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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搗在吳起志丹人腦上的大元寶,同樣也搗過安塞人。地下的石油愣慫地往上竄,捂也捂不住,當地人一下就富了起來。有了錢的安塞人,一下就揚眉吐氣了起來。於是坊間就又有了一個新段子。
不行的婆姨三個漢,
不行的男人三個罐。
老母豬吃的方便麵,
牛角樓掛著金耳環,
攔羊娃娃抽的是紅塔山。
有錢了不知道省的花,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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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說他灰吧,卻又心靈得跟延河水一樣。
安塞的民間藝術,在陝北大地是傲視群雄的。說到民間藝術,有人就會現出鄙夷的神色來,認為那是下裡巴人。但任何藝術都是從民間來的,譬如《詩經》,就是古代民歌。這中間有圖騰、巫術、宗教、生殖崇拜的影子。它是人類早期文明的結晶,忽略了它,一切藝術就都沒有了根。
讓我們先看看剪紙和農民畫。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中央美院教授、文化學者靳之林先生,徒步來到安塞縣,一呆就是幾個月,從剪紙中尋找到了中華民族文化的文化發祥符號。在為數眾多,形態各異的民間剪紙中,他認為「抓髻娃娃」與民族的生殖、圖騰崇拜緊密相關,承襲了原始人類生態繁衍的群體意識,是考古學中考證出來的黃帝族徽。他還將民間剪紙、刺繡與出土文物、民間傳說相印證,破譯了二十多個原始文化符號,從中揭示出陝北民間剪紙、刺繡、農民畫等手工藝品,正是新、舊石器文化,漢代石刻畫,唐宋雕繪的傳承與再現,是中華民族的遠古記憶。靳先生還帶了十幾個老婆婆,去法國辦展覽,一下子讓安塞民間藝術火了起來。
安塞的農民畫,古樸、稚拙,不講構圖法,不尋焦點透視,但那種原始的雄曠與野性,可謂撲面而來,其色彩的華麗、其構圖的誇張,一下子像是能把你的靈魂給抓了去。
你說他們是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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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由陳凱歌執導、張藝謀攝影的電影《黃土地》劇組,來到了封閉落後的安塞縣,想尋找一種與黃土地相契合的、充溢著生命原動力的民間舞蹈,無意間他們發現了腰鼓。那是一個朗晴的下午,150名身穿一色黑襖黑褲、頭扎白羊肚手巾、腰扎紅布帶、著圖騰背心的精壯的後生,踏著牛皮大鼓的節奏,在黃土地上,齊刷刷地舞了起來。前跨、後撤、揚踢、旋轉,如下山之猛虎,似翻卷之蛟龍,激情飛揚,動作酣暢,將攝製組的人給驚呆了。電影播放後,那鼓聲摧濤、黃塵滾滾,人影恍惚、恰似仙臨的場面,吸引了全世界的關注。從此一發不可收,安塞腰鼓打出了黃土地,打向了全世界。安塞腰長、腿長,長相英俊的二不愣子後生,一個個成了年輕女子的追求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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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火爆全國的星光大道,讓安塞人更是大吸人睛。王二妮、賀東、劉妍、野強強、劉軍等一個個年輕人,引爆了舞臺,更讓安塞人聞名於天下。
寫到這裡,就順手查了一下王二妮的簡歷,上面寫的籍貫是榆林,藝校在榆林上,把她在安塞的經歷剔得一乾二淨。我們都知道,她曾是安塞歌舞團的演員,從安塞走到了北京城的。要沒有安塞的歷練成長,沒有安塞政府的包裝助推,她說不定火的不會有這麼快。當然,這只是我一種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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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我給安塞人總結的那個字,基本就出來了。
前面我曾想用一個「質」來歸納。質有本質、素質、玉質、氣質、質樸等意,就像安塞的後生,一個個都是原生態人。但反轉一想,這和他們的民間藝術不相符。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質樸的安塞人,其實是很文氣的。這時,忽然想起了陸機《文賦》中的話:頌優遊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安塞人,不就可以用一個「朗」來概括麼?朗為明亮清澈之意,有朗敞、朗澈、朗然、明朗、晴朗、開朗、爽朗等詞。飛揚的黃土掩蓋不住安塞人矯健的舞姿,表面的灰氣透出的滿是藝術的靈光。安塞人的性格,就像這陝北的天,藍格哇哇的,晶明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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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要補上一筆。
蘆子關,以後我去過多次,一千多年的沙掩土埋,已經沒有了大雄關的味道了。
安塞於2016年撤縣設區,現為延安的三大區之一。
安塞的女人嗓門大,內心卻無比善良。
安塞王家灣的羊肉,據說是堪比天上的龍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