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峰(書房記特約作者)
漢化是歷史式的漸進過程。
老郭的少年時代是在陝西最北邊的橫山度過,那是個被稱作「二性韃子」的地方。「韃子」是內地對蒙人的稱呼,沒有貶義,但也不褒。「二性韃子」是和韃子差不多,是半個韃子的意思。
那時老郭沒認為自己是「二性韃子」,和別人沒什麼區別啊。後來離開橫山,吃驚地發現平日說的「腦害」「圐圙(kuō liē音若「闊列」)」「忽了」是蒙語時,才意識到可能有「韃子」的味道。
成年後,來到祖國的禮儀之邦,發現何止陝西最北邊的橫山是「二性韃子」,整個陝北都是「二性韃子」,不過韃子的濃度從北往南遞減。
公元394年,高車門領導稽胡起義時,稽胡還是個地地道道的主體民族,有自己的語言和服裝,「語類夷狄,有譯乃通。」(《周書·稽胡傳》)
「北方之人,鞨巾而裘。」(《列子·湯問》)
「鞨巾而裘」, 頭扎白巾、身穿白板羊皮襖,一副典型的陝北人裝束。後來,上層貴族開始漢化,「其渠帥頗識文字」,但廣大群眾仍「語類夷狄,有譯乃通。」。
到了隋朝,「其狀似胡,而語類中夏。」「其丈夫衣服及死亡殯葬,與中夏略同。」邊緣地區漢化加快,「丹州白窒,胡頭漢舌」。
丹州是現在的宜川縣,宜川處在中原關中官話與陝北話的過度帶,語言、風俗、性格都半關中、半陝北。「白窒」就是白狄,也就是稽胡。「胡頭漢舌」,說的是胡人打扮,漢人說話,有點像現在的西南少數民族。
延安南邊富縣、洛川、黃陵等5縣說的是關中官話,這是從隋唐起關中話逐漸侵蝕滲透的結果?還是1860年代陝甘回亂的結果?不得而知,也許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隋唐時,陝北的漢人是從哪裡來的?是稽胡漢化而來的,還是中原遷徙而來的?
我估計是遷徙而來的。這就像今天的內蒙、東北,蒙人、滿人還有,但亦有更多的漢人,這些漢人都是從內地遷過去的。
到了唐,稽胡估計都說漢語了。「至中唐(武則天)以後,則史書未見。」估計大部分漢化,小部分融入到突厥、吐谷渾、党項中了。這時稽胡爆發了幾次規模較大的起義,史書專門指出是稽胡起事,說明還是保留了一些民族特性,中原王朝還認為你是個異族。
到了晚唐,稽胡仍沒有完成全部漢化。「白翟故俗,與羌渾雜居。撫之則懷安,擾之則易動,自古然也。」明確說稽胡是白翟(狄),並把稽胡與羌和吐谷渾並稱,混為一談。
一群人,要成為一個民族,需要具備6大特徵,但沒有明確的鑑定標準。就像滿族,50年代政府已不承認他是個民族,你普通話說得比我還溜啊,戶口本上就寫了「漢」。後來又讓「民族自決」,可以填寫「滿」。民國時期,中國只5個民族,漢、滿、蒙、回、藏,紅、黃、藍、白、黑,「五族共和」,舉「五色旗」。解放後細化,成了56個民族,56朵花。
龜茲(qiū『cí)是塞種人,肯定是個獨立的民族。漢時內附,被安置在米脂、榆林一帶。龜茲人能歌善舞,給我們帶來了音樂。老郭說過,由於某些原因,中原音樂細胞不發達,一直沒有自己的樂譜。
龜茲人的到來,給陝北帶來了藝術的彩虹,你看信天遊、陝北秧歌、嗩吶、腰鼓、說書,太「足勁」了,很有特色。
這些年,陝北人在西安生活的不少了,西安街頭,陝北人扭兩下,感覺不一樣,那怕10歲小孩隨意扭達兩下,說不上哪達兒有那麼一股子韻味,有股子靈氣,是骨子裡帶的,學不來。
「聽見鑼鼓響,飯碗撂不辦。」一聽見秧歌來了,「渾身就篩了」,忙得鞋也趿拉不辦,就礆畔裡颺(gàng,快跑)下去了。關中人你讓他上臺唱支歌,進圈扭兩下,他肯定得推辭謙讓一番。人家還在謙讓中,陝北人早奔上去了,還謙讓?沒那意識。
這就是龜茲人帶來的。
龜茲人還給陝北帶來了「板腦」。說來有點意思,陝北有讓嬰兒睡「板腦」的風俗,特別是男娃,讓他枕黑豆布袋子,甚至枕木板,追求後腦勺扁平的效果。
扁平了,像平板磚一樣,就是「板腦」,是美的象徵,會得到誇獎。串門子婆姨說,「睡好了,板菜菜價的個好小子。」不然,成了「前崩顱,後馬勺」,大裡媳婦子也問不過。這風俗是龜茲人帶來的。
唐時,生活在西北青海湖附近的吐谷渾(谷yù,音若「玉」)受党項擠壓,內附,被安置在陝北清澗河流域。今天,你看清澗河流域這3個縣,說話z、c、s較多,可能與吐谷渾有關。吐谷渾還一有支安置在「禿尾河」流域,府州威震一方的折氏就是吐谷渾。「尾巴」,發音是「yǐ巴」,你發「wěi巴」,老師要打叉的。「禿尾(yǐ)」其實是「吐谷渾」的諧音。
有一部分吐谷渾過了山西,在今天石樓的地方安頓下來,漢朝在此設「吐軍縣」,其實是「吐谷渾縣」。
後來,同樣生活在青海、甘肅的党項受不了吐蕃的擠壓,也開始內附,被安置在「定難五州」,即綏、銀、夏、宥、靜,大部分在陝北,小部分在內蒙。「定難五州」被譽為党項的「龍興之地」。
吐蕃是強悍民族,唐朝牛×成那樣了,長安都讓吐蕃攻破3次,逼得唐王朝把妹妹送給「松贊幹部」。吐蕃擠壓党項,党項擠壓吐谷渾,這有點像歐洲的「上帝之鞭」。
漢唐時眾多新疆少數民族被安置在陝北,有的又跨過黃河到了山西,這也是稽胡「西域諸胡說」的主要原因。
這些西域諸胡畢竟人數較少,他們雖然融進了當地民族,給稽胡帶了曹、白、穆等西域胡性,帶來了一些西域胡語,但改變不了稽胡的根本民族屬性。
「五胡亂華」,眾多北方少數民族殺進內地,漢人成了「二腳羊」,華北殺得剩下100萬漢人,中國北方人口從2500萬降到500萬,那是真正的人間地獄。稽胡人雖深居山間,估計人口也大為減少。
說一個極端的個例,高歡。高歡是北齊的開國皇帝,是地道的漢人。一次他大宴群臣,吃燒烤。這是好事啊,大夥高高興興地來了,圍坐在餐桌旁,但桌上空無一物。
高歡款款地請夫人出場,夫人就是皇后啊,一陣珠璉玉佩響後,美豔絕倫的皇后來到大家面前,大臣們眼睛都直了,直流哈喇子。
高歡皇帝把纖妙、嬌柔的皇后放在大餐桌上,掏出小刀,開始從容地庖丁解牛,一會兒工夫,美麗的皇后就剩一副骨架了。高歡皇帝好身手,給大臣們每人一份鮮肉,請大家自便。
這還沒完,高皇帝把心愛的皇后的腿骨做成一把琴,用筋做弦,這就是一把標準的「骨弦琴」。每天黃昏,在夕陽的餘暉裡,高皇帝坐在山楂樹下,彈著動人的「骨弦琴」,唱著哀傷的歌,思念遠去的皇后。
這還是漢人嗎?
這還是人嗎?
你看看,「五胡亂華」、南北朝時,歷史上最黑暗的地獄,人都成了野獸,沒有半點人性。
寫到這裡,老郭想說說文藝。2012年,中國有個不愛說話的人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許多人不以為然,還給臉色看。可別小看這文藝,盛世文藝才發達,唐詩、宋詞、唐宋八大家且不說,魏晉天下大亂了,還有「建安七子」「竹林七賢」呢。只要有文藝,社會就有希望。
「五胡亂華」、南北朝時,中國有什麼文學大家?有什麼藝術成就?你搜腸刮肚,想半天也想不出來,因為根本就沒有。太黑暗了,社會沒希望了。
西方是怎麼走在世界前列的?
是從「文藝復興」開始的。有了「文藝復興」,才有了大航海,緊接著英國光榮革命、《大憲章》、工業革命都來了,各國有了議會,開始限制王權,世界進入近代史。你看文藝的威力大不?
經過「五胡亂華」和南北朝,北中國「胡化」得很厲害。
隋唐皇家,雖姓楊、姓李,身上流淌著3/4的鮮卑血液。比如李家,李淵本姓「大野」,李淵母親獨孤氏,鮮卑人;李世民母親竇皇后,鮮卑人;李治母親長孫皇后,鮮卑人。你再看李世民,溫文爾雅的人,玄武門兵變之後,跪在地上吸父皇的乳,大哭不已。
這是什麼造型?
唐朝,大批少數民族進入中原,我們熟悉的安祿山、史思明,一個是粟特人,一個是突厥人。五代的多數皇帝,比如李克用、李存勖、李嗣源、劉知遠,都是沙陀人。
稽胡人默默無聞,偶爾造個反,在歷史上沒留下重要一筆,也沒出驚天動地的人物。而人數只有十來萬的匈奴人,一口氣出了三個皇帝,一個是建立「匈奴夏」的赫連勃勃,一個是建立「匈奴漢」的劉淵,還有一個是建立「前趙」的劉曜。匈奴人就是那麼能折騰,那麼高調張揚,他們完全掩蓋了黃土高原真正的主人的光彩,以至於人們以為稽胡就是匈奴。
有人說,近500年來,我們大中華給世界的科技貢獻幾乎為「0」。稽胡對中華文明的貢獻看來也很少。
在中國,很少有地方歷史上像陝北這樣民族繁雜,像走馬燈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
從商周起,先後有鬼方、獫狁、葷粥、白狄、鮮虞、匈奴、林胡、樓煩、稽胡、盧水胡、鮮卑、氐、吐谷渾、突厥、党項羌、女真、蒙古等30多個民族以戰勝者的雄姿,走上這塊歷史舞臺,從而演出了一幕幕歷史壯劇。陝北成為華族和少數民族融合與交流的「繩結區域」。
「天下匈奴遍地劉。」劉姓的重要來源就是匈奴。匈奴在遷入內地後,賀賴改姓賀,獨孤改姓劉,須卜改姓卜,丘林改姓丘或林。另外,呼延(有時簡稱呼或延)、赫連、喬、白、郝也是匈奴姓。
郝姓在陝北較多,從延安的黃陵、子長、延川到榆林的清澗、府谷,有大量郝姓分布。清澗縣有郝家灣、郝家礆、郝家溝、郝家畔,府谷有郝家畔塌、郝家寨等村莊均以郝姓命名。《周書•稽胡傳》載,公元559年,延州稽胡郝阿保、郝狼皮帥其種人起事,阿保自封丞相,狼皮自封柱國。
陝北的拓跋(簡稱拓)、宇文、慕容、尉遲是鮮卑姓。鮮卑貴族改姓元,叱幹改姓薛,費連改姓費,若干改姓苟,口引改姓侯,去斤改姓艾,賀拔改何。
從漢起至南北朝,中亞阿姆河、錫爾河流域的粟特人東移,並逐漸向陝北遷徙。隋唐時,中亞的康、安、曹、石、米、史、何等「昭武九姓」之國歸附唐朝,先居河西走廊,後逐漸內遷。
他們以國為姓,如康姓即康國人,米姓源於米國,安、曹、石、何、史亦然,這些姓都與西域諸胡有關。
陝北的員姓(今改為貟)、廉姓有的來自蒙古。
當歷史進入隋唐時,陝北的土著稽胡已不單純是狄的繼承,已摻進了太多的外族血液。在這個大背景下,稽胡「匈奴說」「西域胡說」,一點也唐突。
你看看,陝北歷史上就是個民族混雜之地,「胡攪胡,漢攪漢」,是草原文化與農耕文化的過度地帶。「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說的是陝北人身材高大,長得好看,或與此有直接關係。
杜甫有個《羌村三首》,我們看:
父老四五人,
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
傾榼濁復清。
羌村在富縣城北15公裡處,現名大申號村。除了詩名有「羌」外,通篇看不到半點「羌」,杜甫沒有對父老的語言、衣著進行描寫,說明這時的羌已完全漢化了。詩中的陝北人就像今天的陝北人,是那麼的實在、善良、樸實、厚道,非親非故,但提著酒來看杜甫。
再晚些,唐詩人李益寫《登夏州城觀送行人賦得六州胡兒歌》,其中有:
六州胡兒六蕃語,
十歲騎羊逐沙鼠。
……
無定河邊數株柳,
共送行人一杯酒。
胡兒起作本蕃歌,
齊唱嗚嗚盡垂手。
心知舊國西州遠,
西向胡天望鄉久。
回身忽作異方聲,
一聲回盡徵人首。
蕃音虜曲一難分,
似說邊情向塞雲。
夏州城是今靖邊縣的「統萬城」。詩中描寫的邊塞風景,完全是一幅異域風情,詩中甚至有「信天遊」的影子,對研究唐時的陝北很有價值。
從詩中我們可以看出,唐時的夏州城生活的是「胡兒」,他們說的是「六蕃語」,唱的是「異方聲」。還不是一個民族,除了龜茲、粟特、吐谷渾,還有其他西域民族。詩歌描寫了「胡兒」對家鄉的思念。
到了北宋,陝北來了位「文正公」,就是大名鼎鼎的範文正範仲淹,他寫了《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 ,將軍白髮徵夫淚。
這首詩是在延州寫的,詩中描寫了與中原均異的塞下風光,其中有「羌管悠悠」詩句,說明那時的延安或有羌人。
明時,榆林是九邊重鎮。《明史》記載:「榆林為天下雄鎮,兵最精,將材最多,然其地最瘠,餉又最乏」。
當時的大同、宣府、遼東,經常被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但蒙古人一到榆林,榆林守軍便主動出擊,把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還經常攻入草原,對蒙古人進行「搗巢」和「趕馬」行動。榆林雖然孤懸塞外,但「士馬健鬥」,固若金湯。
《明朝那些事兒》這樣寫榆林:「我曾查閱明代兵部資料,驚奇地發現,秦兵的主力,大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陝西榆林。」
「榆林,是個非常奇特的地方,據說每次打仗的時候,壓根不用動員,只要喊兩嗓子,無論男女老幼,抄起傢伙就上,而且說砍就砍,絕無廢話。」
明末,陝北出了個李自成、張獻忠,且不說這兩人歷史貢獻如果,但勇猛好戰是肯定的。明末陝北農民起義軍除了李張,還有高迎祥、羅汝才、賀一龍等,是「十三家七十二營」。
以上材料可看出,明時稽胡作為一個主體民族已不復存在,但他們的後裔還在,保留了稽胡、匈奴人尚勇鬥狠的特性。在陝北,劉、白、卜、喬、郝、呼延等稽胡姓、匈奴姓,在人口構成中佔相當比例,約10%,明顯多於外地。
清時陝北人的特性從王沛棻(fēn)的《七筆勾》中可看出一些端倪。我們單看《第七勾》:
塞外沙丘,
韃靼回番族類稠,
形容如豬狗,
性心似馬牛,
語出不離毬,
……
王沛棻是光緒年進士,浙江杭州人。他來到陝北,看到的是與江南反差極大景象。這一勾中有「韃靼回番族類稠」,在這位南方人眼中,陝北人與異族無異。
稽胡,這個最後的狄人,作為一個民族,不存在了,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但作為生命體,基因和血脈肯定留了下來啦。
他們在哪裡呢?
今天,你走在陝北的原野上,走在黃土高原的溝溝坬坬,走在毛烏素沙漠的圪梁梁上,見到一個頭扎白羊肚子手巾,反穿白板羊皮襖,唱著信天遊的人,他或許是個放羊的老漢,或許是趕腳的後生,或許是俊俏的婆姨女子,或許是蹦蹦達達的娃娃,他就是你要找的人,身上流淌著五千年前黃帝血液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