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從科學史的角度,結合社會文化史與思想史的關懷,主張必須對近代中國的「科學」採取複調式的理解,超越五四科學主義話語及學院菁英的基調,呈現異質歷史行動者相互競逐、應和的多元聲音。
張邦彥醫師從大眾的日常生活出發,考察催眠術的傳播方式,並解釋人們對催眠術懷抱正反兩極情感的因由。接著聚焦於催眠學會的科學實作,分析學會從事劃界工作及拓展科學網絡的策略,兼論及催眠術對現代自我的形塑。最後透過爬梳催眠術與靈學的糾纏,追索近代中國心理知識的分化軌跡,指出學院心理學、催眠學會、靈學會看待科學的殊異立場。藉由這些彼此關聯的面向,重構動力精神科學在近代華人世界興起跌宕的多重圖像。
序一 複調視野下的催眠術/黃克武
序二 精神與科學的另類史/王文基
第一章 導論
一、楔子
二、什麼「科學」?誰的「科學」?
三、大眾科學史的視野
四、大眾科學意義下的西方催眠術
五、催眠術與近代東亞
六、全書安排
第二章 驚奇與憂懼:日常生活中的催眠術
一、電磁化身體觀的浮現
二、新式出版物中的催眠術
三、催眠術的展演
四、講習所的設立與政府的壓制
五、思想性的線索:群眾心理學和「暗示」觀念的興起
六、經驗性的線索:犯罪事件的指證與文學的再現
七、歷史性的線索:失魂與附身的恐慌
八、小結
第三章 機構的發展:催眠學會活動中的商業、政治與科學
一、前言
二、精神療法的興起
三、催眠學會簡史
四、催眠學會的市場經營
五、催眠學會的政治操作
六、催眠函授中的「商業交易」與「互惠交換」
七、規範下的人與物
八、小結
第四章 心理知識的分化:催眠學會、靈學會與學院心理學
一、前言
二、催眠學會的靈學主張:「生機論」與「機械論」的思維
三、靈學領域的競爭者們
四、回到早年Psychological與Psychical的孿生關係
五、學院心理學與靈學的衝突
六、一場《新青年》上的直接對話
七、從科玄論戰思考「精神」與「科學」的關係
八、小結
第五章 結論
一、譜寫近代中國科學史的複調
二、界限劃分、知識分化與自我的形塑
三、過去與未來
後記
參考文獻
▌驚奇與憂懼:日常生活中的催眠術
電磁化身體觀的浮現
1905年的某一段時間,上海《申報》上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同樣一則廣告——長命洋行的療病神帶。一名留著絡腮鬍、身穿西裝的外國人用雙手捧著一條電帶,電帶放出無數電氣,射向打著赤膊、留著長辮的中國男子。再仔細一看,男子的腰上也纏著這麼一條電帶,電帶上有電鉤交通電流,電鏢控制開關,電線則連接到銅箍,銅箍貼著命門、丹田、腎部,讓電流直達腦筋、下通湧泉、旁及奇經八脈五臟六腑。廣告圖像周圍環繞文字,開頭寫著:「本行所售之電氣藥帶乃著名西醫麥克勞根所創製。」電帶號稱能治療各種疑難雜症,從身體嬴瘦、小便赤澀、月經不調,到傷寒、肺結核、癱瘓。
(圖:麥克勞根療病電帶。出自上海《申報》,1905年10月26日,第16版。)
之所以在本章的開頭提起這一則廣告,我的目的不在於讓讀者多了解一項過去的新商品,而是希望藉此挖掘某種較深層的意義關連,以呈現中國的現代性(modernity)的其中一面。中國的現代性,如李歐梵所言,涉及一種新的時間意識,讓「今」與「古」成為對立的價值,並且將「當下」視為與過去斷裂、連結輝煌未來的轉折時刻。晚清民初的數十年間,是現代性意識萌發的關鍵年代,新事物接二連三地到來,人們的經驗之流暴露於不斷的驚奇之中。而這些新事物並非單獨地被接受;相反地,人們往往是在一種整體的轉變下,以不同於過去的方式把握個別事物之間的關連。電帶這項醫療商品,就跟本書要探討的催眠術一樣,是在一種新的身體論述浮現的前提下,才在中國社會裡獲得廣泛的接納。這種新的身體論述,我稱之為「電磁化的身體觀」,它形塑大眾的現代性經驗,並使催眠術獲得新的認識可能。
當我們細看電帶廣告的內容,會發現裡頭主張:世界中的物質無不帶有自然電氣,而人體的精神氣血亦有賴電氣維持,透過電帶由外而內補充、調節人體電氣,即能夠增進健康,緩解病痛。再考究長命洋行的產品來源,可知它來自於19世紀末美國芝加哥Dr. M. L. Mclaughlin公司出品的Dr. Mclaughlin’s electric belt。這類電氣醫療產品風行美國並暢銷中國,是一個時代集體心態的縮影,無論1890年代美國的愛迪生電力網絡,或者20世紀中國的口岸城市、殖民地臺灣,人們不斷目睹電氣化帶來現代生活的改變。一名研究者曾經用「電氣神學」(electric theology)來形容當時人們對電力的崇拜,彷彿在它所及之處賦予一切事物生命與力量。李歐梵在他知名的《上海摩登》裡也提到,上海的摩登作家們「沉醉於都市的聲光化電,以至於無法做出任何超然的反思」。聲光的新形式感官體驗來自於電氣的發明,電磁相生,「電磁化」可說定義了近代中國現代性的一個重要面向。
我們在此看見事物之間的關連:電力設施作為外部技術系統,提供人們視覺、聽覺的新刺激,而身體對電流、磁力流的體驗則成為內部的對應。療病電帶以有形的方式創造電流交通的身體感,而催眠術則帶來無形的內在電磁體驗,許多人形容感應到能量在軀幹四肢流動,甚至設想腦筋能夠放射電磁波動。就此而論,現代性不只由物質的現代化所促動,也牽涉人們的身體意識及身體想像上的轉化。
值得注意的是,新的身體觀絕非一朝一夕突然出現,而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傳遞、接觸和抗拒後,才在特定的政治社會條件下產生廣泛影響。電磁化身體觀最早在18世紀的西歐萌芽,1773年,維也納醫師梅斯梅爾宣稱在治療個案奧斯特林小姐(Fräulein Oesterlin)身上發現了先前人們不曾察覺的物質——動物磁力。這位催眠術的先驅指出,宇宙間布滿流體,且「天體、地球和有生機的身體間存在交互影響」,疾病產生於磁力流的不均勻分布及阻滯。他的磁性催眠學說吸引無數追隨者,並擴散到西歐各地。1830年代,磁性催眠術從歐洲傳入美國,昆比繼承這項磁化治療,許多昆比治癒的病患描述催眠過程像是「抱著一顆電池站在絕緣凳上」。1851年時,美國催眠師多茲甚至出版一本名為《電氣心理學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Electrical Psychology)的著作,以正負電性來解釋疾病的原理。這套疾病的電磁解釋,影響了後來療病電帶的發明。
不過,電磁化身體觀卻沒有緊接著在中國出現,而是要等到19世紀末。這段超過一世紀的時間差,不是來自知識或技術在傳遞上的延遲,而是過去天朝的優越心態,使得新的身體觀缺乏適合的出現條件。事實上,中國人在梅斯梅爾發展出這套治療的10年內就對此有所聽聞。1783年8月1日,耶穌會傳教士錢德明(Jean Joseph Marie Amiot, 1718-1793)致信給巴黎的耶穌會長官貝爾坦神父(Abbé Bertin),表示在中國發現了一種跟梅斯梅爾的磁性催眠術非常相似的學說——中國功夫(Kong-fou chinois)。「倘若在距今六千多年前的堯舜、黃帝、神農、乃至伏羲的時代,有一種差不多類似於梅斯梅爾的磁性催眠術的治病方法,那麼無疑至今仍有一些還流傳著。」他還指出,梅斯梅爾的理論中的磁性雙極(deux Pôles)即是太極系統裡陰陽的特殊、附屬形式,而氣的不平衡則造成疾病。錢德明的觀點除了來自自身觀察,也很可能來自於他跟中國人溝通的經驗。而19世紀初,法國耶穌會出版的《外派傳教士教化書信選集》(Choix des Lettres Édifiantes, Écrites des Missions Étrangères)更印證了這點,一名傳教士寫道:
他們〔中國人〕總是希望說服我們,所有對社會有用的科學與藝術都是在歐洲人動念之前的幾世紀創造於中國。一個很簡單的證明就是:磁性催眠術的發現應歸功於他們。這門技藝被他們追溯到相當久遠的年代,而即使到今天,那些道士仍顯示他們比我們的梅斯梅爾及其他法國磁性催眠專家更加優越,不管在理論或在實作上。由此可見,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中國人對催眠術並非全然陌生,而是不具有跟西方人相同的心靈去賞識其中蘊含的電磁學說,也因此不認為催眠術有任何特出之處。在他們的觀念裡,身體本應經驗到的是氣的失調──匱乏或過剩──而不是電磁力的灌注,如同萊頓瓶(Leyden jar)、伏打電池或電磁鐵的運作;博大精深的氣與陰陽,即可以涵納、解釋傳教士口中催眠術的一切。這樣的差異不令人意外,前現代或現代早期的東方人與西方人擁有不同的身體語言、感知,乃至身體存有論,已是許多人所認知到的事實 。但到了19世紀後半葉,西方科技展現了它的物質優勢,西方醫學對中國傳統醫學構成的挑戰也逐漸讓人無法忽視。這不只是知識、概念上的衝擊,也同時是具體經驗的轉化;一種由「氣」到「電氣」、「電磁波動」的現代身體意識於焉出現。直到此刻,催眠術才有機會在中國獲得現代的、與功夫分離的意義,躋身新事物之列。
而催眠術之現代意義的浮現,也必須歸功於 「nerve」 概念的轉變 。雖然早在明初以來的醫學文獻中就已經有此解剖學上的描述 ,但nerve一直被形容為「氣」的運行路徑 。即使在1850年代合信(Benjamin Hobson, 1816-1873)編寫的《全體新論》裡,nerve都還是與「氣」脫離不了關係,被譯為「腦氣筋」。直到1870年代,隨著西方電生理學的引入,nerve才逐漸連結上「電」的法則,例如韋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 1829-1890)在〈格物探源〉裡寫道:「電學之出也如此其艱,功用如此其鉅,究不知此事早具於吾人之身,自有生民以來,無一人之體非此電氣之流動者。電報之銅線,在人即為腦氣筋。」 以及被麥仲華收入《皇朝經世文新編》的一篇文章亦記載:「請言腦氣筋為電學之理,其質非筋、非肉、非脃骨,而如管而柔、如絲而白,外為胞膜,內為精髓,分布於五官四體,無時或息,其管之髓二,一司知覺,一司運動,鹹通於腦,故名曰腦氣筋。」 透過將nerve比擬為電線,神經電學提供人們一套新的語彙、新的語言再現方式,也創造新的認知及感覺模式。
譚嗣同(1865-1898)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從《仁學》裡,我們能清楚看到電磁化身體觀對他產生的影響 。一方面,他吸收了神經電學的知識,將有形的腦與無形的電相類比,並視電氣為宇宙萬物的媒介。他寫道:「電不止寄於虛空,蓋無物不彌綸貫徹;腦其一端,電之有形質者也。腦為有形質之電,是電必為無形質之腦。人知腦氣筋通五官百骸為一身,即當如電氣通天地萬物人我為一身也。」 另一方面,譚嗣同也用「電象」來形容自己的靜坐體驗:「信乎腦即電也。吾初意以為無法之動,繼乃知不然。當其萬念澄澈,靜伏而不可見;偶萌一念,電象即呈,念念不息,其動不止。」
在當時,譚嗣同絕不是擁有這類經驗的少數人,但他的文化涵養讓他有能力將各種外來的影響納入一套思想架構之中;相較之下,許多中下階層的庶民也受到類似的電磁化身體觀的影響,但他們不是透過有系統地閱讀西學書籍,並形諸思想表達,而是透過散落在生活中各種片斷的活動,來接收或展現他們對新觀念、新事物的態度。比起專注於思想性的討論,本章更關心後者所呈現出來的現代性意涵:催眠術和電帶、電報、電氣設施等新科學、新技術,在日常層次上廣泛地組織了市井百姓的現代性經驗。
近十餘年來,近代史學界已有豐富的著述從日常生活的角度,描繪大眾所置身的現代場景,以及政治、知識與生活的相互滲透 。本章延續這樣的學術旨趣,選擇從大眾科學的觀點切入,呈現華人社會裡的催眠術活動與現代性經驗交織的情況。在一個熱烈歡迎科學的時代,催眠術顯示了它的爭議本質,鮮明地反映出人們正負兩極的觀點與情感。以下的內容,我首先希望釐清:在電磁化身體觀興起的背景下,催眠術作為一門新興科學,究竟透過哪些管道、基於哪些理由,在華人社會(至少在大城市)裡獲得如此廣泛的回響?其次,我則要回答:為何催眠術仍未獲得完全正面的評價,反而令許多人感到憂慮和畏懼,甚至引起政府的壓制?
作者:張邦彥
1988年出生於臺北。畢業於陽明大學醫學系、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目前為臺大醫院醫師。主要研究興趣包括科學史與科學哲學、醫學史、科技與社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