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東雲 十點人物誌
作者 | 東雲
十點人物誌原創
張藝謀有一個夢,做了幾十年。
他走進會議室,戴著鴨舌帽,身上罩著蓬鬆的羽絨服,看起來依然精瘦。手裡捧一杯綠茶,助手送上一壺深到發黑的咖啡——都是拿來提神的,將將夠讓他掉進一秒鐘的夢裡。
對他來說,這個夢跟看電影有關。
2018年1月,在寫給編劇鄒靜之的信裡,他講起這個「心心念念好多年」的故事。
故事是關於三個小人物的殘缺命運。
從勞改場逃出來的張九聲(張譯飾)只為了看《新聞簡報》裡有女兒的那一秒鐘鏡頭;為了保護弟弟,拼命想找到12米廢膠片的姐姐劉閨女(劉浩存飾);人前風光,兒子卻因為喝了膠片清洗液變得痴傻的電影放映員範電影(範偉飾)。
在《一秒鐘》幕後紀錄片裡,張藝謀坦言,自己拍電影以來,「從來隨緣,朝思暮想的東西不多」。而這些人的故事,是為數不多的執念。
也許,在他的青春記憶裡,他曾無數跟張九聲、劉閨女、範電影打過照面。以至於有網友說,《一秒鐘》是張藝謀的自傳式電影,他完全贊同,「這是一種懷舊,是對我青春記憶的聯想」。
2012年,中國電影院線中的數字放映機超過九成。
2016年,上海電影技術廠關閉了國內最後一條膠片生產線。
「膠片時代已經終結了」,張藝謀喝了口茶。這句斷言在採訪中不止一次出現。如果再去看電影的幕後紀錄片,這句話甚至如同鬧鐘,總是隔幾分鐘就響起一次,聲聲催促他趕緊開機拍攝。
在2018年初,張藝謀給演員張譯寫了封信,信裡面說,「關於電影的故事,想了幾十年,現在不想等了」。
其實早在2007年,張藝謀就為坎城電影節60周年拍過一個3分鐘的短片《看電影》。鄒靜之在接受「一條」採訪時說,當時大家都把這個題材當做是「壓箱底的寶石」,可幾年過去,膠片時代不再,「寶石變成石頭子了」。
「我就怕出現這種情況,總覺得很多事還有機會,可突然就沒有了」,這是張藝謀第一次露出接近擔憂的表情,「乾脆不等了,趕緊拍就完了」。
《一秒鐘》可以說是張藝謀寫給膠片電影的一封情書。硬氣的西北漢子浪漫起來是什麼樣子?他會把一輩子的熱愛堆滿敦煌無邊際的沙漠,再用兩格膠片道一聲告別。
致我的青春
2018年7月10日,《一秒鐘》在敦煌野沙漠開機。
這並非是個絕佳的時機。這一年,68歲的張藝謀正同時推進9個項目。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就得換個思維,但他始終保持充沛的精力。
鄒靜之曾聽導演何群講過一個段子。在拍《黃土地》時,某天晚上塬上出現一個飛碟,眾人四散,只有張藝謀不見了半個小時。等飛碟消失,他才出現。從那以後,張藝謀就像變了個人,始終精力旺盛,二三十年保持人不變樣。
作為《一秒鐘》的編劇,他在這次合作中愈發相信這個傳說。
在劇本討論會上,鄒靜之和文學策劃周曉楓更多時候是安靜觀看張藝謀的臨場表演。講到動情處,他會「騰」一下站起,隨手拿起手邊的物件當道具,排演臺詞、動作。
有一次,他撕了一個紙條,邊向鄒靜之講如何衝洗弄髒的膠片,邊左右手來回搖擺,幅度輕巧,力道適中,就像手裡拿著的真是易碎的膠片。這個情節後來成了電影中場面最大的一出重頭戲。
膠片在運送途中被拖行幾裡地,嚴重損壞。為了看上電影,放映員範電影發動眾人搶救膠片。各家各戶拿來床單託起捲成一長串的膠片,支起大鍋燒蒸餾水衝洗膠片,小心擦拭,再以扇子輕輕吹乾膠片。
「這些都是我個人的經歷」,張藝謀像是回到了二十多歲時擺弄膠片的時光。那時的他還沒考上北京電影學院,只是陝西鹹陽市棉紡八廠的一個工人。
他至今記得自己是如何洗膠片、衝膠片、配藥水,膠片有印痕怎麼處理,甚至連膠片盒上用什麼顏色的膠布這種細節都有所講究。
在電影籌備階段,他還翻出了1982年自己為電影《白楊樹下》做的膠片測試報告。
為了復刻那個年代,他還專門叫回了跟自己共同走過膠片時代的老班底,其中就有《紅高粱》的剪輯師杜媛、合作40年的錄音指導陶經、相識20年的趙小丁……
一群人聊起彼此的膠片記憶,聊著聊著就鑽進了電影裡。
電影裡有一段範電影在麵館從張九聲手裡搶過膠片,現場確認是哪部片子的情節。範偉不懂該怎麼拉膠片,就是杜媛手把手教他的。
怎麼開片盒,抖一抖手套,如何抓住片芯,怎麼拉片才能不劃傷膠片,處處有門道。
齒輪轉動的聲音、鏡頭燈的一明一滅、幕布前漂浮在空氣裡的閃光灰塵、抱著板凳搶座位的觀眾、跨在高粱上的年輕小夥,構成了張藝謀心心念念的全部。
他說,「中國導演也許只有我有這樣獨特的跟膠片電影有關的個人經歷,年輕導演已經完全沒有與膠片有密切接觸」。
當電影人決定要拍一部關於「看電影」的電影來獻給自己的青春,誰能喊出那聲「開機」?
在廣袤的敦煌沙漠裡,簡易搭建的帳篷裡,裹著面巾、壓低鴨舌帽簷的張藝謀只露出一雙鋒利的眼睛。他直直盯著鏡頭,「開始」。聲音拖得很長,挾著沙卷著風,傳到很遠。
「我可以說,全世界未必每一個導演都能拍這樣的故事」,他說,帶有某種隱秘的驕傲。正如他後來在直播間說的那樣,「我首先拍出我的愛。是不是你的愛我不知道,但我要把我的愛做足」。
70歲的張藝謀決定寫下這封有青春密語的情書。
真正心動的瞬間
攝影機一旦開啟,片場就會響起膠片轉動的譁啦聲響。
這種聲音,張藝謀很熟悉,也相當享受,「就像汽車車迷聽到好車打火,發動機轟鳴的聲音」。加足馬力,他便能不知疲倦往前衝。
張譯記得,在敦煌看景時,68歲的張藝謀「如履平地,沒有讓任何人攙扶,也沒有喘」。在拍攝期間,他常常兩三點睡覺,一想到電影又睡不著。
不到5點,把助理叫起來,列印修改好的劇本。有導演做示範,那段時間張譯給自己定的目標就是,「在意志力上去和一個68歲的人拼」。
「我其實是中國電影裡面比較忙的一個人」,杯子裡的茶已見底,他壓了一下咖啡濾壓壺,倒出一杯深褐的咖啡。
如今每天只要有時間,張藝謀都會去居所附近的公園裡跑步。裹著面巾,著裝輕巧,與每一個晨起鍛鍊的老人擦肩而過,沒人認出這是導演張藝謀。
拍攝了46天,《一秒鐘》在9月6日殺青。隨後,張藝謀又緊鑼密鼓扎進電影,就像他說的那樣,「不是在拍電影,就是在去拍電影的路上」。
他先後拍了諜戰片《懸崖之上》、犯罪片《堅如磐石》,下個月關於抗美援朝時期狙擊手的《最冷的槍》也將要開拍。就在採訪後的一兩天,他還要去看望已經接受十來天軍訓的演員。
「我這種人就是閒不住」,他說,「人要忙,腦子一直在滾動,要堅持做你喜歡做的事,要逼自己不斷地想」。
2018年,張藝謀的文學策劃周曉楓在接受《人物》採訪時曾開玩笑說,跟著張藝謀幹活,相當於接受某種程度的勞動教養,「或什麼苦都能吃,舉重若輕;或因工致殘,生活不能自理」。
但他一定是撐到最後的那個。
在團隊眼中,張藝謀就是那個「特別能扛事」的人,「只要我在,他們覺得什麼問題最後肯定都能想到辦法」。
《張藝謀的作業》這本書的作者方希說,張藝謀「是一個比較像變色龍的老虎」。他有著老虎一樣的旺盛精力和領導力,同時也像變色龍那樣可以適應不同環境。
作為一個導演,他不光是提出天馬行空的想法。對他而言,空中樓閣是華而不實的,「任何東西都要落地,要講完成度」。
為了最終完成,他時而妥協,往往堅持。在幾十年的打磨裡,西北漢子的硬氣化剛為韌。他坦然結束,要做出一個完美作品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有真正心動的瞬間就彌足珍貴」。
《一秒鐘》裡就有很多讓他感到生動的瞬間。
觀眾在入夜的禮堂看《英雄兒女》,大家會跟著電影一起唱歌;號稱從不出錯的範電影也有翻車現場,放映機打開,亮光一閃,濃煙四起,膠片燒毀;還有劉閨女在沙漠上揮舞著膠片燈罩送別張譯。
比記憶中的共鳴更動人的是人的命運。深諳人性複雜的張藝謀很少會將人、情感一刀切好與壞、積極與消極。
在《一秒鐘》裡,「不刻意去評判那個時代,嚴格意義上沒有所謂的反派」。
勞改犯張九聲可以為了見一面電影中的女兒跋涉沙漠;對跟自己作對的劉閨女保有同情;頑劣的劉閨女為了弟弟可以做任何事;
受人追捧的放映員範電影也有家庭破裂的苦澀;在向保衛科告密張九聲的行蹤後,範電影還是冒險剪下了兩格膠片送給他作為留念。
張藝謀在電影裡平衡著笑點與淚點,「有點《活著》的意思,也有點冷幽默」。有著貧瘠年代看電影的興奮和滿足,也有兩格膠片被掩埋沙漠的遺憾。
「人生總會有一些無法彌補的遺憾」,他說。不過正如他一直表現出來的抖擻那樣,張藝謀補充,在與過往一次次的鄭重告別之後,「永遠要用更大的熱情擁抱明天」。
回歸現實主義
「(這部電影)可以說是回歸到六七十年代,我們成長的時代」,張藝謀並不否認這是他在創作風格上的回歸。
出走大半生,想回到青春年代,他還是首先選擇了自己熟悉的西北。在方圓幾裡不見人的沙漠上,更能感受到人的渺小和追尋的勇氣。
在電影裡,張藝謀自己寫詞,請來青海的老藝人吟唱,唱綿延的長城、蜿蜒的黃河、歸家的人。人聲淡淡飄散在沙塵裡,有超脫時空的自由。
為了儘可能真實,電影團隊專門找到了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在1975年攝製的第二、第三期《新聞簡報》。而張九聲女兒在糧店出鏡那段則是他們拍攝的。
拍攝完之後,他們發現中國大陸已經沒辦法衝印膠片,特地送到臺灣衝印,再進行做舊鑲嵌。
趙小丁在幕後紀錄片裡說,那時候大家都說「電影是一個白日夢」。真實之上,張藝謀也能在《一秒鐘》裡盡情做夢。
人群散去,範電影為張九聲設立專場,只播放有他女兒的那一秒鏡頭。為了讓張九聲看個過癮,範電影製作了一個橫貫播放室的「大循環」。
這個奇異的操作就來自張藝謀的異想天開。他記得當年膠片「禿嚕」之後,就是這樣盤膠片的。「禿嚕,是個動詞、音響詞,一千尺一本的膠片本來壓得緊緊的,亂了就跟毛線團似的」,他特別解釋。整理膠片時,就要有很多錯綜複雜的「片路」。
原本片路是在地上盤的,為了視覺效果,他想像膠片在屋裡掛得滿天滿地,「跟粉條廠一樣才有意思」。
張譯就像只鴕鳥一樣,把脖子從放映室的小窗探出去,看那不斷循環的一秒鐘鏡頭。這對他來說,大概是絕無僅有的觀影體驗。
說起對膠片電影的記憶,張譯首先想到的是10歲那年,走到幕布後頭看電影,當時放映的正是張藝謀的處女座《紅高粱》。
▲ 電影《紅高粱》劇照
張藝謀也曾跑到熒幕後面看電影。
「那時候連殺人犯都不敢耽誤大家看電影」,在某次劇本討論會上他這樣說,「在物質和精神比較匱乏的年代,看電影就是一個狂歡,就是一個夢」。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一秒鐘》裡臺下觀眾當中的那一個,「(那時)正是年輕,很像電影院打架那幫小子」,而熒幕上放的或許是那部關於芭蕾舞的《紅菱豔》。
他對那雙紅舞鞋到底去向何處始終念念不忘,又或許是1978年北電開學典禮上那部有著香車美女和海灘的法國版007電影。
聊起《一秒鐘》,張藝謀還提到了經典電影《天堂電影院》。
多年後回到義大利南部故鄉的導演多多有一句經典臺詞:
「我一直害怕回來,如今過去這麼多年,我以為我更堅強了,我已經忘掉了很多事情,結果我發現我只是回到原點,仿佛從沒有離開過,但我看看四周,卻什麼都認不出來。」
在張藝謀工作室的進門處角落裡,放著兩臺老式電影放映機。瘦且高,泛出沉默的青色。
時隔十幾年,張藝謀或許也回到了那個原點。無論四周如何變化,這兩臺放映機恰似路標。
在這裡,他又可以做那個青春年代的「白日夢」,哪怕僅有一秒鐘。
為張藝謀不竭的創造力,點【在看】。
70歲的張藝謀為什麼這麼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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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一秒鐘>紀錄片》
2.一條《被惡意貶低30年,這一次請放過他》
3.人物《張藝謀:一隻比較像變色龍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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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70歲的張藝謀,和他的一封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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