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中國的話劇史界對於曹禺研究最為透徹、專著最多的學者當屬田本相。他與曹禺有著深度的交往和密切的溝通,從1980年5月至1996年7月的十六年間,田本相對曹禺訪談多達三十一次,訪問曹禺親朋好友、親屬及相關人員達三十多人,曹禺在1980年至1988年間寫給田本相的書信就有三十四封。
田先生掌握了大量曹禺人物研究的一手資料,再加上豐富的中國話劇史料積累,他先後撰寫了包括《曹禺傳》《曹禺劇作論》《曹禺訪談錄》等大量曹禺人物研究專著,其研究將整個現代文學界對曹禺的研究帶向了一個新的維度。他的研究史料紮實,體系完整,從劇本精讀、史料收集、作家訪談、細節闡釋等各個方面深入探索,無論是曹禺的傳記寫作還是戲劇理論總結,都能做到生動全面又兼具史學品格。田先生常常稱自己為「戲劇的旁觀者」,從認識作品、認知理論再到研究人,將人物研究的精華運用於傳記寫作,他的寫作通達曉暢,在這本傳記中更是融入了獨特的觀察視角和對人物的深度理解。
1993年,曹禺(中)與田本相(後右)、
飯冢容(後中)、藺海波(後左)
田本相版《曹禺傳》寫作於1982年到1986年底,近五年的時間,作者三易其稿,1988年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發行,並收錄於「中國現代作家傳記叢書」中,1995年後此版便再無印刷;2009年,在即將迎來曹禺百年誕辰之際,由東方出版社再版此書。本書分為三十四章,以時間為軸,記敘了曹禺作為話劇藝術家的一生。
青年曹禺
從內容上來看,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曹禺的個人成長和曹禺與戲劇的關係。在不同的章節中,這兩部分既相互融合又各有側重。「個人成長線」貫穿文本始終,包含曹禺的成長軌跡、學生生涯、社交交友、政治活動等;「戲劇線」則從第六章「在南開新劇團裡」開始,包含曹禺看戲、演戲、寫戲(劇本創作與理論批判)的經歷。這兩條線共同構築了曹禺的一生,從中可以清晰的看到,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文學和藝術是如何影響個人的成長,藝術家的創作又是怎樣在時代浪潮中發出疾呼與吶喊。
1936年,曹禺在南京演出話劇《雷雨》,
飾演周樸園
1942年,曹禺在重慶演出話劇《安魂曲》,
飾演莫扎特,右為演員張瑞芳
曹禺在江安劇專任教務主任時的留影
傳記寫作不是對傳主生平事跡的堆積與羅列,需要作者對寫作素材做出合理的選擇和整理,有重點的進行描繪與闡述。在內容的處理上,作者做到了詳略得當,幾部話劇的創作過程敘述完整,如第十二章「《雷雨》的誕生」,從創作動機到劇本寫作再到話劇首演,整個過程伴隨著曹禺的內心活動,兼敘兼議,最後落腳到劇本的人物分析,從人物性格中按圖索驥,尋找曹禺創作的素材來源和深刻的生命感悟。再如第十九章「海內存知己」和第二十章「登上峰巔」,記敘了《北京人》的創作過程,特別是在人物形象方面。現實生活中方瑞的性格投射到了劇本裡愫方的人物塑造中,「哀靜」既是曹禺對方瑞優雅氣質的概括又是愫方人物性格的發端。
不止是愫方,劇中人物都有著或多或少的生活原型,「有靈魂的活人」是曹禺對人物塑造的要求,「一切戲劇都離不開人物,而我傾心追求的是把人的靈魂、人的心理、人的內心隱秘、內心世界的細微的感情寫出來。」
曹禺與夫人方瑞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並不是把曹禺作品進行單獨的分析,而是十分注重劇與劇之間的承接。《日出》對《雷雨》詩意現實主義的承接,《蛻變》對《原野》悲劇情結的反叛,《北京人》又返回傳統藝術的審美文化心理。作者將曹禺作品序列規制於統一的研究視角之下,從人生體驗出發分析戲劇寫作,分析劇中人物,有詳有略,這部書不僅能讓讀者對曹禺人生經歷有所了解,更能深刻體會藝術家及其創作歷程。
話劇《日出》手稿
曹禺劇作
曹禺說:「人是很複雜的,也是寶貴的。」而人的複雜性和人的價值往往體現在歷史的細節之中。本書有大結構,同樣也有小細節。比如第三章曾記敘了曹禺幼年曾經為當時時任民國大總統的黎元洪「圓光」,以卜測政局。當時張勳軍隊抵津,段祺瑞公開贊成復闢,黎元洪在京處境危急。最終曹禺的「圓光」並未靈驗,黎元洪下臺,父親萬德尊也基本結束了政治生涯,而曹禺去在這次佔卜活動中第一次體驗到了「表演」的樂趣,也有對於戲劇的初體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重要的歷史事件以一個孩童的視角來看,卻是一次搬演甚至是遊藝,同時也隱約啟蒙了曹禺的戲劇觀念。
曹禺之父萬德尊(1873-1929)
再如談到曹禺的原生家庭時,曹禺與父親的關係貫穿整個青少年時代,他性格中的敏感和苦悶很大一部分來自母親的早逝和父親的喜怒無常。父親愛他時哄他睡覺,給他洗澡,盡享天倫;父親不歡喜時,他就得無緣無故的挨巴掌。父親的喜怒不定讓年幼的曹禺極度缺乏安全感,「我有時恨他、怕他,但又忘不了他」,正是懷著如此複雜的心態,他的戲劇創作中「父親」形象多多少少都透出自己父親的影子。
曹禺與當時文壇和藝術界的交往也是本書寫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交往中的各種細節在作者筆下生動呈現。鬱達夫的書信鼓勵、被吳祖光調侃的「靈感包」、與巴金在江安六個日夜的赤誠傾談、與老舍赴美講學時,共同為南開老校長張伯苓祝壽等等,這些細節看似微不足道,卻豐富了曹禺的人物形象,隱約勾勒出動蕩時代下文藝圈的人世變遷。
30年代在江安的合影(從左至右)張駿祥、曹禺、吳祖光,楊村彬
1941年,巴金(右)與曹禺(左)
在江安劇專研究改編《家》
1946年,曹禺(右二)與老舍(右一)
赴美講學
「曹禺曾對我說,一個傳記作者應當對其所寫的人物有一個透徹的了解,要融化所掌握的材料。」學者田本相正是遵循曹禺的原則,把諸多一手材料「融化」在傳記寫作中。作為「戲劇的旁觀者」,他從旁觀到記錄再到研究,以「追求客觀準確的敘述」、「追求寫其神魂,而不必有聞必錄」的準則為基礎,從微觀的個人史入手,同時結合宏觀的中國近現代話劇史、文學史、藝術史的眾多論述,相對客觀翔實的還原了曹禺的一生。2019年3月5日,中國話劇理論與歷史研究會名譽會長,原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所所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戲劇史研究專家田本相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87歲。田先生的逝世是中國話劇史學界的重大損失,但他的研究成果和理論學說卻以文字的形式得以保留,現在和將來必將啟發更多的學人。
學者田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