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侯是個「禮賢下士」的好演員
喬志峰
一直以來,「禮賢下士」都被當成是統治者的美德之一來大肆宣揚,甚至時至今日,依然很有市場。
其實,「禮賢下士」本身,就是不符合現代社會文明的,其至少暴露出兩方面的問題:1,人和人之間不平等。一個「下」字就清晰地表明,統治者對人才假以辭色,並非出於對人才的真正尊重和重視,而是一種恩賜與施捨;2,人治。人才的標準是什麼、誰才配稱為人才、對人才該如何任用,都是統治者說了算,全憑個人好惡,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當然更沒有科學合理的「人才評價機制」和「選拔任用」體系。
也正因此,所謂的「禮賢下士」,往往淪為「明君聖主」自我標榜賢明的形象工程,以及粉飾太平的那一抹廉價的口紅。「禮賢下士」的主要作用,一是收買人心,二是維護社會穩定——讓那些有才能或自以為有才能的人,認為自己是有希望的,只要自己足夠努力、足夠出名,上位者一定會賞識、提拔自己,躋身上流社會、封妻蔭子指日可待。人人汲汲於功名富貴,狗苟蠅營,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得到統治者的賞識和重用,還哪有精力和心思去鬧事?更遑論思考什麼社會變革和社會進步了。
隨便翻幾頁歷史書,都可以看到不少對大人物「禮賢下士」的描寫和歌頌。而魏文侯,是《資治通鑑》隆重推出的第一個「禮賢下士」的先進典型。
魏文侯是魏國百年霸業的開創者,戰國時期魏國的開國君主。與他有關的最有名的故事,就是「皮之不存,毛之焉附」——魏文侯一次外出,看見一個路人將裘皮衣服翻過來穿。魏文侯問:「你為什麼將裘皮衣服翻過來穿呢?」那人回答說:「我愛惜它的毛。」魏文侯說:「你不知道它的裡子沒了,毛就沒地方附著了嗎?」故事真假很難考證,但「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卻作為成語盡人皆知,成為魏文侯「英明神武」的一個註腳為後人津津樂道。
《資治通鑑》裡,講述了魏文侯「禮賢下士」的幾個具體事例。
1,魏文侯拜儒門弟子卜子夏、田子方為國師,他每次經過名士段幹木的住宅,都要在車上俯首行禮。四方賢能之士聽說了很感動,爭先恐後前來歸附他。
2,一天,魏文侯與群臣一起飲酒作樂,正在管弦齊鳴、歌舞昇平之時,突然下起了大雨。魏文侯卻下令準備車馬,前往郊區山野之中。左右侍臣不解,紛紛拜問:「今天飲酒正酣,快活得很,外面又下著大雨,國君您卻要出門,打算去哪裡呢?」魏文侯說:「我與山野村長約好了去打獵,雖然這裡很快活,也不能不遵守約定啊!」於是前去,親自告訴停獵。
3,一次,魏文侯問群臣:「我是什麼樣的君主?」群臣紛紛拍馬屁,爭先恐後頌揚:「您是仁德的君主!」只有一個叫任座的大臣說:「國君您得了中山國,不用來封您的弟弟,卻封給自己的兒子,這算什麼仁德君主!」原來,不久前魏文侯派樂羊攻打中山國,攻克之後,封給了自己的兒子魏擊。魏文侯勃然大怒,任座很害怕,就快步離開,跑到外邊去了。魏文侯又問大臣翟璜對自己怎麼看,翟璜回答說:「您是仁德君主。」魏文侯反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呢?」翟璜說:「臣下我聽說只有國君仁德,他的臣子才敢直言。剛才任座的話很耿直,於是我知道您是仁德君主。」魏文侯聞言大喜,派翟璜去追任座回來,還親自下殿堂去迎接,從此奉為上客。
上述三件事,一直以來被傳為美談。我記得某大學副教授在《百家講壇》上,對此也讚譽有加。可是,如果我們對這三件事稍加推敲,便會發現並非那麼回事。
先說第一件事。魏文侯任用儒生,一點都不奇怪。那時候,狡猾的統治者已經發現,儒家理論略加改造,就非常適合拿來對百姓進行思想控制,進而成為維護統治、鞏固政權的最好工具。更何況,當時儒家學說是諸子百家中最有名的學說之一,在社會上有了較大的影響,任用儒生、宣揚儒家學說,既顯得君主有學問、有追求,同時更能籠絡人心,爭取到「儒粉」的認可和支持。至於「每次經過名士段幹木的住宅,都要在車上俯首行禮」,就顯然是扯淡了。尊重人才的最好方式,一是委以重任,二是身體力行其學說,何必要玩當眾行禮這套把戲呢。無非是為了表演給別人看,蹭段幹木的名氣和熱度罷了。
再說第二件事。這件事,嚴格來說不能算完全的「禮賢下士」,因為山野村長算不得什麼賢能之士。但魏文侯卻試圖通過冒雨親自傳話,來表明自己的誠信和對下屬的尊重,而這一點,對酸腐的「士」們來說是很重要的。也或者,魏文侯這一番做作演戲,就是演給「士」們看的——看看,我對山野村長尚且如此,何況你們這些人才呢。這其實跟「千金市骨」的表演如出一轍。可惜,演戲就是演戲,魏文侯又不是拿過小金人的影帝,表演的痕跡太過明顯。沒下雨的時候,喝著花酒不亦說乎,下雨了,卻急不可耐要出門去,表現得太明顯了。況且,傳一句話的事兒,至於要勞君主親自出馬嗎,隨便派個人不就行了嘛。除非,君主「日理萬機」的說法是騙人的,天天閒得蛋疼。這麼興師動眾、前呼後擁鬧騰一陣子,又浪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君主演戲,累的是手下幹活的,要賣力配合;糟蹋的是民脂民膏,這都是要成本的啊。
第三件事尤其有趣。公開問手下人「我是什麼樣的君主」,擺明是屁股癢了,想讓別人給拍拍撓撓,太自戀了,太無恥了。當然,也或者他有幾分「引蛇出洞」的意思,想試探試探手下人的忠心。大多數人都很聰明、很湊趣,當即阿諛奉承爭舔屁溝。只有一個任座有點傻不拉幾,拿起雞毛當令箭,真的提起意見來了。魏文侯聽了「大怒」,只此一怒,便顯出他並非真心聽取意見了。最厲害的是翟璜,一頓操作猛如虎,拐彎抹角、左右開弓,不僅狠狠拍了魏文侯一記超級無敵大馬屁,還救了任座。這種人,天生就是當官的特殊材料啊。
有人或許會說,這也沒什麼不好啊,畢竟最終魏文侯還是聽取了任座的意見,任座也因直言善諫得到了認可,君臣皆大歡喜,實現了其樂融融的安定團結局面。可是,我且問你:魏文侯將中山國從兒子手中要回來,重新封給自己的弟弟了嗎?並沒有。他只是表現出一副「禮賢下士」、虛心納諫的姿態,對別人提出的意見並沒有落實,錯誤也並未糾正。這恐怕才是問題的本質,所謂「聽取意見」,不過是忽悠;所謂「禮賢下士」,也不過是表演。
記述了魏文侯的「光輝事跡」後,司馬光沒有慷慨激昂地來一大篇「臣光曰」,對此大發議論。或許他認為,事實勝於雄辯,無須饒舌,只要將魏文侯的先進事跡一一列明,一位英明神武、「禮賢下士」的高大全君王形象便呼之欲出,矗立在人們面前了。可他想錯了,這幾個事例所呈現的,並非什麼高大全形象,只不過是典型的沽名釣譽、虛偽造作的偽君子和「表演藝術家」罷了。而這種影帝級的「表演藝術家」,充斥著整個歷史舞臺,構成一個虛偽虛假的醜陋群體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