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 吳興華
吳興華(1921年11月21日—1966年8月3日),原籍浙江杭州,生於天津塘沽;筆名興華、欽江,曾任北京大學西語系副系主任,教授;著名詩人、學者、翻譯家。
1937年未滿16歲即考入燕京大學西語系,16歲時即發表無韻體長詩《森林的沉默》,轟動了詩壇。他的詩在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之外另闢蹊徑,融合了中國傳統詩歌的意境、漢語言文字的特質和西洋詩歌的形式,在實現中國古典詩歌的現代轉化方面做出了可貴的探索。
作為翻譯家,他是第一位把《尤利西斯》引進到中國來的人,他翻譯的《神曲》和莎士比亞戲劇《亨利四世》被翻譯界推崇為「神品」。
作為學者,他寫下了大量詩歌理論,並翻譯了大量文藝理論,可惜由於歲月的湮沒,他的大部分文稿散佚不知所終。
1957年,因與蘇聯專家持有不同見解而被錯劃為「右派份子」,從二級教授降為四級教授,被禁止授課及寫作。1962年「摘帽」;文革中被劃入「勞改隊」並被北京大學紅衛兵毆打和抄家;1966年8月3日,吳興華和西語系其他被勒令「勞改」的教授一起清理校園裡的雜草;勞動中他體力不支,又被紅衛兵灌下從化工廠汙水溝裡排出的汙水,當場昏迷;紅衛兵說他是「裝死」,仍對他又踢又打,不準送學校醫務室;等到晚上,看他還不能起來才送醫院;次日凌晨,這位學貫中西、壯志未酬的天才離開人世,年僅44歲。
他的英籍導師謝迪克教授在48年後追憶說:吳興華「是我在燕京教過的學生中才華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乃爾大學教過的學生、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 耶魯大學教授,英語文學批評巨擘)相匹敵」。
夏志清先生曾有言,20世紀中國人文知識分子就學養而論,有三位代表人物,第一代是陳寅恪,第二代是錢鍾書,第三代就是吳興華。
王世襄曾經說:「如果吳興華活著,他會是一個錢鍾書式的人物。」
據傳吳興華曾以「三韻格」翻譯完整部但丁的《神曲》。然而文革期間,所有書稿均被焚毀,僅第二章被其妻子悄悄保留下來。從這餘留的譯文,我們已能領略其遣詞酌句的功底。
吳興華還是當時少數會希臘語的學者,據他的兒子回憶,他還曾從希臘語翻譯荷馬史詩,可惜今天我們已無緣一睹其譯文的風採。
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e(1832-1883年) ,不僅是19世紀最成功的插圖畫家,也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插圖畫家。他出生於法國的斯特拉斯堡,早在童年時代就顯示出了超人的藝術天分。他15歲時便到巴黎開始了其輝煌的藝術生涯。沒過多久,他為拉伯雷、巴爾扎克等偉大作家所做的插圖便使他一舉成名,而他為《聖經》以及但丁、彌爾頓、塞萬提斯等人的作品所作的插圖,也從此成為插圖界無法逾越的顛峰。
神曲 . 地獄 . 第二章
吳興華根據義大利文翻譯
白晝正漸漸消逝,昏暗的影子。
解除了大地上面一切生物
辛勞的感覺;只有我一個人,獨自
準備著應付雙重戰鬥的任務——
道途既遙遠,心中又惶懼不安——
這一番經過,我將要忠實地敘述:
啊,詩神,崇高的靈感,給我以支援!
啊,記憶,你曾寫下我親身的聞見,
如今該輪到你顯示你的尊嚴。
我對他說道:「詩人和導師,且慢,
先請看我有沒有足夠的品德,
然後再將我託付給艱巨的考驗。
固然,西爾維的父親,根據你所說,
當年曾進入歷劫長存的地界,
那時他尚未擺脫人類的軀殼;
但是諸惡的大敵對他關切,
考慮到他是重大影響的起源,
以及由他而產生的子孫和基業,
從理性來看,這本是事所當然;
因為在高高的天上,他早被選作
美好的羅馬和她帝國的祖先。
前者和後者,如果我沒有說錯,
都是為未來的聖地奠定根基,
那裡是偉大的彼得後裔的寶座。
他那番經歷曾博得你的讚辭,
使他從聽到的事物裡汲取勇氣,
從而才有了勝利和教皇的罩衣。
後來」神選的器皿「也曾經前去,
為了給拯救人類的唯一法則——
真實的信念——提供充分的依據。
但我,既不是伊尼亞,也不是保羅,
我去那裡作什麼?可有誰準許?
別人,我自己,都相信我沒有資格。
因此,即使我放棄一切疑懼
跟你走,結果恐怕也會是撲空;
你是明智的,不必我多費言語。」
正像一個人瞬時間思慮重重,
否定了原來的意圖,把目的改變,
開拓的壯志消滅得無影無蹤。
我正是這樣,站在蒼茫的崖畔,
由於思忖磨鈍了自己的熱情,
不能像當初一樣地堅決、果斷。
「如果你方才的話我的確聽清」,
那位胸襟廣闊的陰魂回答道:
「畏怯已經蝕透了你的心靈;」
許多人時常因此把機會失掉,
背離了偉大的功業,有如牛馬,
對幻影震驚,錯認為危險來到。
為了免除你這種無謂的懼怕,
讓我告訴你我這次前來的原因,
以及我聽到的使我憐憫你的話。
我本是屬於上下無著的人群,
有一位美麗蒙福的聖女來喚我,
我向她表示竭誠盡職的忠心。
她的雙眸賽過了星光的閃燦,
她的語調是無比地柔和動聽,
以天使似的聲音,她這樣對我說:
『有勞你,生性仁恕的曼仕阿精靈,
(你的名聲在世界上仍然傳遍,
並且將繼續傳下去,永永無窮)
我有個朋友,但命運對他不友善,
如今在荒野裡路途遭到了阻止,
使得他由於恐怖而向後退轉;
我深怕他已經完全把方向迷失,
根據我在天堂裡聽到的經過,
可能我趕來救援已經是太遲。
請你快去吧,用你粲花的唇舌,
以及能保護他的一切方式,
幫助他,從而把我的憂慮解脫。
祈求你動身的是我,碧亞屈契,
來自我一心渴望迴轉的高天,
我這樣申訴是受到愛情的驅使。
當我再一度回到我主的身邊,
我將時常給你以應得的讚美。
這時她沉默不語了,我接著發言:
』貞淑的聖女啊,只是由於你,人類
才能超越其他億萬的物體,
包括在圓周最小的天環之內。
你對我有所命令,我十分感激,
即使我已經遵從,也覺得太晚,
因此你無需進一步說明來意。
但是告訴我,你怎能無所畏憚,
離開你熱切思慕的寬廣的天空,
下降到地心,並且能安然往返?『
』既然你對於這一點不能想通』,
她回答我說:『我可以略作解釋,
為什麼我不怕來到這黑暗當中。
值得害怕的只有那些物質,
它們具有著傷損別人的功能,
不屬於此類的自然不必恐懼。
至仁的上帝是這樣將我造成,
使我不受你們苦難的侵害,
並且能平安履渡熊熊的火坑。
我所派遣你解救的那一番障礙,
觸動了天上崇高的聖女的哀憐,
以致她竟把嚴厲的判決破壞。
她把露其亞叫到她的跟前,
對她說:」我把你一位忠實的臣僕
託給你,如今他需要你的支援。」
露其亞,從來就敵視一切殘酷,
立刻起身到我正坐著的地方,
與我一起有拉結,古代的賢母。
「碧亞屈契,」她說道:「上帝的榮光,
那熱愛你的人為你離開塵世
喧囂的群眾,你怎麼不去相幫?
難道你聽不見他在悲痛地哭泣?
看不見他在河岸上與死亡鬥爭——
那洶湧的河流,海洋也為之失勢?」
聽了她的話,我沒有片刻留停;
世上任何人想求福或者避禍,
都不曾表現同樣匆遽的心情。
因此我急急飛下神佑的寶座,
知道我可以信賴你爽朗的口才,
它能把榮譽帶給你和你的聽者。』
當這些原委都已經講述明白,
她轉過那雙淚光晶瑩的美目,
使我看見了,更想要趕快前來。
我如今來到是遵從她的囑咐,
引你躲開那野獸——她站在中途,
堵塞了攀上美麗的山峰的近路。
你還要怎樣,為什麼,為什麼躊躇?
為什麼心裡還感到這般怯懦?
為什麼沒有前進的毅力和雄圖?
既然天國的宮廷裡有這樣三個
蒙福的聖女都對你表示關懷,
我也向你保證了順利的後果?
正像在夜寒當中嬌小的苞蕾
下垂關閉著,等陽光塗上了銀色,
又一一聳立在枝上,將花瓣張開;
同樣我衰退的勇氣重新振作,
進去的熱望在我血脈裡奔騰,
仿佛一個人剛脫掉周身的束縛。
我說:」救苦的聖女啊,她真是多情,
還有你,排難解紛也真是盡力,
對她的指令能如此迅速執行!
你已經消釋我心中一切的疑忌,
聽了你的話,我只想立刻前往,
決不再更改我當初定下的目的。
請走吧,同一個意志督促我倆,
你是主人和老師,你又是嚮導。」
於是他走去,我隨著他走的方向
踏上了一條艱澀荒涼的小道。
《戀愛中的但丁》讀後
文 | 明迪
愛,一個長期被濫用的字。
已經用爛了,我又為何再次撿起呢?Well,D.H.勞倫斯的 Women in Love 被譯成《戀愛中的女人》,我只好套用了,Dante in Love ——《戀愛中的但丁》,除非誰有更佳譯法。
但丁(Dante Alighieri, 1265-1321)出生於義大利的佛羅倫斯,9歲時第一次遇到8歲的Beatrice,對她一見鍾情。Beatrice 18歲嫁給了一個銀行家,但丁見過她幾次,但每次都只有目光的交流。但丁娶了別人。Beatrice23歲去世時,但丁悲痛欲絕……對於一個從來沒有說過話的女子竟會愛得這麼強烈,這麼持久……他在拉丁文學、哲學和宗教中尋求解脫,還是排解不了對Beatrice的懷念,於是寫下了《新生》(La Vita Nuova)—— 31首風格清新的情詩,從此Beatrice成為他心目中象徵純潔愛情的天使,繆斯的化身。後來但丁在政治上也不得志,被流放,他以自己的流亡經歷和對Beatrice不滅的愛寫下《神曲》—— 中世紀歐洲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史詩。但丁的語言會燃燒,會流血,會滲透……有文學史家說,世界文學史的天空,一半屬於莎士比亞,另一半屬於但丁。
但丁一生作品豐富,尤以《神曲》為代表作,閱讀這部巨著是了解西方文學的窗口。《神曲》(Divina Commedia)分為三部,地獄,煉獄,天堂,每一部有33首詩,加上序曲,總共100首詩,一萬四千多行,充滿了對人生、歷史、人文、藝術、宗教的哲學思辯,內容博大精深,並含有大量的典故和隱喻,結構和韻律完美得無懈可擊。這部宏偉的史詩採用了中古文學特有的夢幻形式:但丁在森林裡迷路了,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帶領他遊歷九層地獄和人間煉獄,然後Beatrice 帶領他進入天堂—— 人類最理想的境界。但丁對天堂的理解是愛,「天堂篇」的最後一首詩的最後一行是:
l』amor che move il sole e l』altre stelle.(義大利語)
the love that moves the Sun and the other stars.(感動太陽和星辰的愛)
這裡的「愛」已不僅僅是世俗的愛,而是升華的愛,是對上帝的愛,因為在但丁所處的中世紀,基督教統治一切,但丁一方面讚美基督教的修行苦練,同時又對教會的腐敗墮落進行了無情的批評,他提倡宗教革新,為文藝復興拉開了序幕,對後來的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甚至後現代主義都有深遠的影響。
一次刻骨銘心的愛,造就了一個偉大的詩人。伊莉莎白.畢肖普曾說,學會承受「失去」是一門藝術,詩人但丁無疑是掌握了這門藝術的大師。
正如D.H.勞倫斯的《戀愛中的女人》不僅僅是描寫戀愛中的姐妹倆,而是反應了20世紀英國工業文明時期靈與肉的掙扎,《戀愛中的但丁》書寫的是中世紀基督教文明繁榮下靈與肉的矛盾,《戀愛中的但丁》一書也並非描寫但丁的情感經歷,而是描繪了一個超越個人情感、超越靈與肉的大寫的愛,即但丁心中女神的化身,文學藝術創作的源泉和動力,一種神聖的愛,美化的愛,抽象的愛,以及這種愛所帶來的如泉水般奔湧的創作力。
作者Harriet Rubin帶領讀者進行了一次旅行,讓我們看到但丁19年的流放生活和他所處的歷史環境,以及他的心路歷程,這是一次詩意的旅行,是靈魂淨化後對完美的追求。
(與但丁大致同一時代的還有藝術三傑:達.芬奇、米齊朗琪羅和拉斐爾。)
Harriet Rubin是位多產作家,曾給《華爾街日報》、《今日美國》、《紐約時報》等寫過大量文章,還是一個小出版社的創辦人,出版了40多本暢銷書,她自己出版過《獨奏》系列暢銷書(非虛構類),其中有《實現生命的夢想》、《到達生命的喜瑪拉雅山》等,後來還出過一本關於用孫子兵法教女人變為強者的暢銷書,因為有些後女權主義的味道,我不感興趣,沒看,我寧願做個沒頭腦的小女子,在男權社會混不下去時,就躲進詩的角落。
我對暢銷書躲之不及,但她這本《戀愛中的但丁》卻深深地吸引了我,也許正是我在精神空虛時試圖探索宗教信仰之時,使我對《神曲》和《神曲》的作者想了解更多,也許朋友的一句話「It''s a beautiful book」使我突然迷戀上這本書,總之我愛不釋手,寧可放棄在春光裡散步也要幾口氣讀完。
Harriet Rubin的文字似乎很平淡,有時甚至枯燥,但幾乎每隔幾頁就會有些精彩的妙句,讓人驚嘆。遺憾的是她總是突然打住,沒有往下發揮,使人感覺她是一個忙碌的女強人,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緒,來不及讓詩情奔流而下、一瀉千裡。也許她仍沉浸在閱讀和遐想中,不能自拔。她在書中寫到:我們在閱讀莎士比亞、普魯斯特、荷馬時,陷進他們的故事,但丁卻在閱讀我們,他的目光穿透我們的靈魂。
雪萊說,但丁是穿著詩人外衣的社會學家。有人把《神曲》中憂國憂民憂天憂地的情懷與屈原的《離騷》相比較,兩者都充滿悲憤和激情,儘管文化歷史背景不一樣,我聯想得更多的是荷馬的《奧德賽》、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紀伯倫的《先知》、和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尤其是後者,尼採是一個天生的詩人,他也是在失戀後進入瘋狂的寫作狀態而寫出這本散文詩巨著的,他們的區別在於,上帝在但丁心中永生,卻在尼採心中死去,同工異曲。
但丁的《神曲》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詩人,雪萊、拜倫、濟慈等等,這些熱戀過、失戀過的浪漫派詩人,都把激情和痛苦融入創作中,使超越的愛在文學作品中永生。現代派詩人T.S.愛略特、龐德也都深受其影響,他們年輕時一起讀過《神曲》,並一輩子研究但丁,後來都成為二十世紀的但丁第二,愛略特的《荒原》,龐德的《詩章》,都有著《神曲》的雄偉氣勢。
但丁不僅影響了詩人,還影響了許多小說家和劇作家,如喬治.愛略特、普裡莫.萊維、湯姆.斯託帕德等,也影響了心理學家弗洛依德和榮格,哲學家休姆和黑格爾,以及無數藝術家,甚至搖滾樂歌手。
畢卡索看了《神曲》而追求藝術的抽象和完美;凡高的太陽、麥田、向日葵、鳶尾花,那些濃鬱的色彩都來自但丁神秘的世界……
弗洛依德讀了《神曲》後大為感動,寫下《夢的解析》,他舉的例子和但丁在地獄中的夢境相似,不同的是,弗洛依德剖析夢境,但丁卻讓你從夢境和失落中走出,得到自救。
《戀愛中的但丁》有一個明快的尾聲:「我的開始在結束,我的結束在開始」(T.S.愛略特語),但丁的旅程也是循環的,他從天堂回到了人間,重新開始新的生命,這樣,再下地獄時就會更堅強一些,再經過煉獄時就會更輕鬆一些,再上天堂時就會更完美一些。
完美是天然的提煉,廣博的濃縮,是心有靈犀後遠距離的回眸,是愛的另類結晶。心中有愛,無論是擁有還是失去,都會使人得到創作靈感,懷有愛心寫出的東西是有靈性的,是思想的閃爍,而不是詞彙的堆砌、空洞得沒有激情和新意。愛使人每天清晨想像地獄的黑暗,每天夜晚想像天堂的光明。愛是沒有山盟海誓的憧憬,是海枯石爛後在另一個境界的相遇。愛,不是目的地,而是旅程,Beatrice是但丁生命旅程中的陽光,他從未接近過,但卻一輩子感受著,那是天使之光,天使是載著音樂的翅膀在藍天永遠飛翔的靈魂,天使的雙翼是永久被濫用但卻永遠也用不爛的,愛。
Dante in Love : The World’s Greatest Poem and How It Made History
By Harriet Rubin, Simon & Schuster.
亨利·霍利代:但丁邂逅Beatrice(1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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