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是但丁的忠實讀者。他在逝世的兩年前與奧斯瓦爾多·費拉裡對談的記錄《對話》(Conversazioni)中,曾以詩人為主角設想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故事,想像了但丁在寫完《神曲》之後可能創作的,或者只是可能計劃創作的作品主題。一年後,在《其他對話》(Altre conversazioni)中,他甚至宣稱已經開始寫作這個故事,卻未能最終完成。關於創作的難點,他如是說:《神曲》的一切都是圓滿的,唯一的續寫方式就是忘記但丁。
不過,博爾赫斯或許太過苛刻了。但丁總歸只是其所處時代的一位人文主義者,浸潤於中世紀的迷信之中,熟悉亞里斯多德和託馬斯·阿奎那,卻對歐幾裡得與斐波那契一無所知。《神曲》所引用的僅有的兩種能夠打破這種無知的定理,正是借用自《形上學》及《分析篇》。
故而,帕特裡琪亞·塔瑪(Patrizia Tamà)的小說《第四部》(La Quarta Cantica, 2010)很好地探索了博爾赫斯畏懼踏足的領域。她聰明地借但丁之名創作了一部丹·布朗式的懸疑小說,其中充滿蘭登式的冒險故事,和美國人也會感興趣的亞文化。
故事與基督教和共濟會無關,而是涉及鍊金術。如今,只有包括榮格在內的天真的人才會上鍊金術的當,但在長達數個世紀的時間裡,許多博學者也曾落入陷阱。比如牛頓就進行了幾十年毫無收益的實驗和研究,以至於凱恩斯稱其為「並非第一位真正的科學家,卻是最後一位偽巫師」。
既然牛頓的科學思維也無法避免成為鍊金病毒的受害者,那麼要讓但丁的文學思維落入圈套自是不在話下。塔瑪想像,但丁將自己的第四部長詩獻給了這位「偉大的無賴」。前三部長詩使用了針對平民的通俗語言,這一部則用神秘的形式敘述相同的故事,同時在冥府三個王國的表面下藏匿起深奧的元素嬗變。
自然,一本包含著宇宙秘密的書籍是會令邪惡者垂涎的,他們想利用它達到自己的目的。但丁對此做了預防,也為他信任的人留下了福利,讓他們可以守護公眾利益。於是,納粹者與他們的繼承人,以及跳舞的託缽僧及其信徒都進入了故事中。同時,貝雅特麗齊和她的乳母特莎夫人也幸運地被女主角從靈視的夢境或輪迴的記憶中召回。
由塔瑪揭開面紗的這第四部詩,標題為《哲學家之金》(L』oro dei filosofi),共由50多句組成,當然也使用了交替韻十一音節詩體。其間她還揭開了《神曲·地獄篇》第一歌中的「靈犬」之謎:它不是其他人,正是但丁自己,他被賦予了「不可能的任務」,即向世界指明鍊金術的救贖之路。
身處21世紀的塔瑪嘗試以13世紀的溫柔新體創作原汁原味的詩句,但並沒有如博爾赫斯筆下最著名的角色之一,皮埃爾·梅納德那樣去做。為了能夠重新創作《堂吉訶德》的一部分內容並能以假亂真,梅納德想變成塞萬提斯。她也不像博爾赫斯的另一位知名度略遜一籌的角色希拉蕊奧·蘭博金·佛曼託(Hilario Lambkin Formento),為了編寫《神曲》的概述而逐漸與原作人物完全重合。
自然,要跟上原作的節奏,需要一種特殊的天賦。例如盧卡·基第(Luca Chiti),他是歐普力波的成員,該組織在成熟前就已逐漸消失。基第於2001年發表了《第101首歌》,收錄於《歐普力波文集》。他精選了一些但丁的詩句,在保證韻律結構的前提下將它們打亂順序又重新組合起來,如此構建出《神曲》全新的一歌,歌的內容有關一位名叫格魯喬·德·巴爾多內齊的新人物。
要跨越這種桎梏,就得姓阿利吉耶裡。不過不一定得是但丁本人,是他的兒子雅各布或皮特羅就夠了。根據薄伽丘《但丁傳》第26章的記述,詩人去世時《神曲》並未完成,還缺少最後13歌。之後數月,他的兒子和後人們焦急地在他留下的書稿中翻找,卻徒勞無獲。
詩歌的結尾無跡可尋了。鑑於但丁通常每次交給坎格蘭德·德拉·斯卡拉6章的內容,我們可以推斷詩歌已經收尾,缺少的13歌其實並不存在。在朋友的勸說下,雅各布與皮特羅決定自己給作品收尾,以「補充父親的作品,使其不再不完美」。
不過,但丁於去世8個月後出現在雅各布的夢中,「身著極為潔白的衣服」。寒暄過後,兒子問父親是否完成了作品。父親牽著他的手走進自己的臥室,指著牆上的一張蘆席。翌日,雅各布與一位叫作皮耶羅·恰爾迪諾的朋友來到但丁所指之處,在藏於蘆席後的一個小洞裡發現了那缺失的13章的書稿,「黴跡斑斑,幾乎就要腐爛」。恰爾迪諾也就成了奇蹟的目擊者。
薄伽丘記述的這一事件可與丹·布朗或塔瑪的故事相較,可信度也相差無幾。願意看故事的人自然會相信,或是假裝相信。但是不難猜測事情的真相:雅各布寫完了作品,但為了「商業宣傳」之需,將它們歸功於父親。
或許他曾與父親討論此事。因為在但丁留下的最後幾章中,《神曲·天堂篇》第25章的開頭十分令人生疑:「我將帶著另一種聲音,披著另一身羊毛,以詩人的身份歸來。」這些事並不會引人反感,畢竟我們知道許多所謂「未發表的遺作」並非作家的真正作品。但如今《神曲》已經成為一種「聖經」,所以對於它的方方面面,很難用理性來討論。
順便一提,以上兩者的類比並非偶然。2000多年來人們一直認為《申命記》是摩西的作品,《列王記下》與《歷代志下》都提及約西亞假稱其為《妥拉》丟失的一卷,於聖堂尋回。最終卻不得不承認它是約西亞所書。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麼博爾赫斯提出的問題也就不成立了:人們不應該問但丁會在寫完《神曲》後寫作什麼,因為他並沒有寫完。但是問題可以以更有趣的方式重建,即討論《神曲》故事最終會走向何方,從而機智地跳過摩西、但丁和丹·布朗所看重的《天使與魔鬼》的故事。
在《神曲·天堂篇》最後的詩句中,但丁或是雅各布給出了一個建議。來到上帝面前的詩人,目睹「三個光圈有三種顏色,同等規模」,不得不像「幾何學家傾注心血將圓形測定」,卻只能承認他的「想像力之高度所不可及」,因為「自己的羽翼力不勝任」。
但一位數學家用他的標尺和圓規也許可以有所突破。例如對木星和太陽的探索,但丁在《饗宴》中也將它們與幾何和算術聯繫起來。同樣是在這部作品中,詩人曾承認「關於天空我聽從知識,關於宇宙我跟隨科學」,所以也許他明白,自己的《神曲》已經有些過時了。
超越自己的詩人叫作伽利略或牛頓。超越《神曲》的詩篇名為《關於託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或《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這些作品現在理應代替它的位置,或至少在那些所謂文化人的學術計劃中與之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