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寫在前
一
柳宗元,一個光芒萬丈的名字,唐宋八大家之一,唐古文運動倡導著之一,永貞革新的倡導者之一。
詩人,公元773年出生在河東郡(山西運城),是典型的名門望族。這年,恰好是安史之亂平叛十周年,整個唐王朝,看似平靜如水,實則內患重重:宦官專權,牛李黨爭,藩鎮割據,擁兵自重。
所有有志於仕途的文人,必須以敏銳的眼光和判斷力,來選擇站隊。這個選擇,將要影響他們一生的命途。
二
詩人在他三十二歲那年,站錯了隊,堅定地站到了「永貞革新」的發起者王叔文一方。
結果就是,急功近利的王叔文沒有革掉宦官和節度使們的頭顱,反而把自己的腦袋混丟了。連唐順宗李誦也被迫退位,做了太上皇。歷時146天的「永貞革新」宣告失敗。
大清洗的名單裡,柳宗元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
毫無意外地被貶官到遙遠的南方,做了一個有職無權無俸「流放官」——永州司馬。
新任皇帝唐憲宗李純頒詔曰:「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看來詩人將終老永州,永無翻身之地了。
三
而立之年的詩人,攜家帶口,以戴罪之身,千裡迢迢趕赴千裡之外的永州。同行的還有好友劉禹錫,同樣被貶官朗州司馬。
兩人都是「永貞革新」的中堅力量,都站錯了隊伍,一起「共來百越文身地」,從此「猶自音書滯一鄉」,仕途擱淺。
不同的是,劉禹錫一貶就是二十三年,「巴山楚水悽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慶幸的是,劉禹錫用自己頑強的生命力,藉助朗州山水的滋養,在卑溼瘴毒橫行的百越之地,生生熬死了四個短命鬼皇帝,分別是唐憲宗李純,唐穆宗李恆,唐敬宗李湛,唐文宗李昂。
最終,拖著年邁之軀,重新回到長安城。
而柳宗元一貶十年,幾乎接近了生命的終點。
「宦情羈思共悽悽,春半如秋意轉迷。」政治變革的失敗,貶官的失意,政敵的攻訐,母親的病逝,蠻荒之地的溽熱,禍不旋踵,紛至沓來。
詩人身心俱疲,嘗自言: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 。
詩人又該何去何從呢?
四
陸放翁曾言:「天恐文人未盡才,常使零落在蒿萊。」
上天對詩人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他沒有理由妥協頹廢,更沒有理由像屈原那樣「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
詩人只能讓自己的軀體軟化下來,讓憤世嫉俗,剛正不阿的神經鬆弛下來,讓遠離政治漩渦的雙足,泡浴在永州的「滄浪之水」中,稀釋掉那股不平之氣,試著跟這個世界和解。
於是,他選擇了接受永州,接受永州的湖光山色,選擇接受永州的山民野老,選擇接受命運的安排。
於是,就有了這首千古傳頌的絕句《江雪》。
五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唐)
江南的雪,本該像江南女子一般,溫潤秀麗。
而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竟下的如此張狂,如此野性。
雪片如鵝毛般,飄飄灑灑,傾瀉進永州的山水間。再溫順的山水,也架不住雪花如此狂野的攻勢。青翠的山,碧綠的水,漸漸失去了本真的色彩。一副銀裝素裹的世界誕生在如水的江南。
詩人輕舟獨行,停泊在群山野水之間。
鳥兒,這些天空的精靈,都藏身哪裡了呢?雪天本來是你們最忙碌的時節,為何不見你們的蹤影?
連那最勤苦的樵老漁夫都躲在溫暖的家裡,任憑鐮刀不停地舔舐發乾的嘴唇,任憑漁舟拴在窄窄的淺灣,黯然神傷。
靜坐船頭,輕輕拋下魚鉤,魚鉤無餌。
六
一種深深地孤獨感,咬住魚鉤,順著魚線,穿越魚竿,鑽進詩人的心裡。
永州山峰的厚重,大川的柔情,自然的清靜,山民的質樸,還不能讓你消除心中的戾氣嗎?
你說過要做江邊一漁夫,慣看夏蟬冬雪;你也說「過閒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你還說過「曉耕翻露早,夜榜響溪石」。
可是,你依舊不能說服自己,真正做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無法在行藏之間,自由轉換,徹底歸隱自我。
那好吧,那就把孤獨釣盡,釣盡永州的山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