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唐代之前,謝朓之詩就已經大受世人讚賞,《太平廣記》中引《談藪》中的一句話:「梁高祖重陳郡謝朓詩,常曰:『不讀謝朓詩,三日覺口臭。』」這句讚賞正點出了謝朓詩的清新,而他詩風中的「清」字也是後世所誇讚者,比如李白在《送儲邕之武昌》一詩中稱:「諾謂楚人重,詩傳謝朓清。」故而孫蘭在《謝朓研究》中概括說:「他對『清』之追求,貫穿於詩歌的全部內容」,孫蘭竟然統計出謝朓所作之詩中有66處用到了「清」字,可見謝朓對此字有著特殊的偏愛。
李白特別喜愛謝朓詩中的名句,比如「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這一句是李白特別誇讚者,該句詩出自謝朓的《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
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
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謝朓撰《謝宣城集》五卷首一卷,明萬曆已卯史元熙刊本,序言頁
我在上中學時,流行一本小冊子名叫《詩海採珠》,而關於謝朓所選就是這一句,即此可見,其在歷史上影響之大。據說這一句詩的絕妙之處,是用了起死回生的手法,因為雲霞和澄江原本都是動態,而謝朓在這裡卻用不動的布料來形容,這種獨特的修辭方式被魏耕原評價為:「這有『捏死』的危險,但這樣寫確實又『弄活』了,其構思似乎經過把活的捏成死的,又把死的弄成活的兩個步驟。不僅如此,他似乎在兩種不同景物中尋找一個共同的東西,這大概就是之所以都用綢緞作比喻的原因。」
謝朓的詩句中還有一句極受後世所誇讚:「紅藥當階翻,蒼苔依砌上」,該句出於《直中書省》:
紫殿肅陰陰,彤庭赫弘敞。
風動萬年枝,日華承露掌。
玲瓏結綺錢,深沉映朱網。
紅藥當階翻,蒼苔依砌上。
茲言翔鳳池,鳴珮多清響。
信美非吾室,中園思偃仰。
朋情以鬱陶,春物方駘蕩。
安得凌風翰,聊恣山泉賞?
謝朓撰《謝宣城集》五卷首一卷,明萬曆已卯史元熙刊本,卷首
這句詩受後世看重的原因,其實就是一個字,那就是「翻」,據說此字寫出了急風帶來的動態,故陳祚明在《採菽堂古詩選》中說:「『紅藥』二句狀物生動,出句尤佳,然固不佻。」但王夫之卻更讚賞此首詩的中「信美」二字,其在《古詩評選》卷五中稱:「深穩非宣城所長,此復深穩。……『信美』二字,承受有千鈞之力,特神勇者色不變耳。」
謝朓詩的獨特之處除了這個「清」字,還有一點是後世看重之處,就是他所作之詩的發端,其中最受誇讚者則為《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
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
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
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
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
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
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
為什麼如此地誇讚這第一句呢?楊慎《升庵詩話》中說「五言律詩起句最難」。古語說「萬事開頭難」,不知道五律的開頭是否尤難,正因為這一句,楊慎稱讚道:「六朝人稱謝朓工於發端,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雄壓千古矣。」看來在謝朓當世就有人誇讚他起筆甚佳,而楊慎在這裡用了「雄壓千古」來形容,至少他認為這是千古以來最好的五言起句,不知道算不算「之一」。而許文雨在《詩品講疏》中引用了多家對這發端一句的評價:
或問詩工於發端,如何?應之曰:「如謝宣城『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杜工部『帶甲滿天地,胡為君遠行?』王右丞『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高常侍『將軍族貴兵且強,漢家已是渾邪王』,老杜『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是也。
謝朓撰《謝宣城集》五卷首一卷,明萬曆已卯史元熙刊本,內頁
看來無論什麼人舉例來誇讚發端之好,都會首先提到這「大江流日夜」。而魏耕原甚至認為「蘇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高唱,或許亦受此啟發。」故而孫蘭的結論是:「謝朓山水詩的朗朗上口,一部分原因正得力於它們開句的奇妙。」
孫蘭認為中國的古詩大多都是基於《詩經》所奠定的賦、比、興創作的傳統,而樂府詩更是以賦作發端,比如說曹操的《觀滄海》被認定是中國的第一首山水詩,而此詩的第一句話是「東臨碣石,以觀滄海」,這個發端首先講述了自己寫此詩的原由,而不是直接描述眼前所見的景色。這類的例子比比皆是,而謝朓起句就是大力寫景,他的這種發端方式「為後面山水之摹寫定下了一個基調」。
當然,一首詩得以被後世千古傳唱,好的發端固然重要,但整體上的完好也是必不可少者,對於謝朓的詩,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玄暉詩如花之初放,月之初盈,駘蕩之情,圓滿之輝,令人魂醉。只是思深,語意含蓄,不肯說煞說盡;至其音響亦然。」但陸侃如、馮沅君似乎不同意方東樹的這個看法,《中國詩史》中稱:「他才氣不大,不足以駕御長篇。如『大江流日夜』未嘗不是名句,然末段不足以副之。所以,他寫小詩最適宜。小詩在民間醞釀了二百年,到謝朓手裡,方算正式成立。他對於詩史的貢獻,此為最重要。」
匾額在這裡
陸、馮二先生竟然認為謝朓才氣不大,要知道,他僅活了三十六年,據說他從24歲才開始寫詩,從頭至尾算起來,他僅有12年的寫詩時間,就受到了後世如此地誇讚,方東樹甚至認為:「玄暉別具一副筆墨,開齊梁而冠乎齊梁,不第獨步齊梁,直是獨步千古。」這句話確實有點兒誇張,那就再看鐘惺在《古詩歸》中的評價:「謝玄暉靈妙之心,英秀之骨,幽恬之氣,俊慧之舌,一時無對。」說謝朓「獨步千古」,肯定是有些偏私,而說其「一時無對」,倒是接近客觀,因為謝朓畢竟有自己的風格在,正如袁行霈在《中國文學史》中的評價:「謝朓最突出的貢獻,是對山水詩的發展和對新詩體的探索。在山水詩方面,他繼承了謝靈運山水詩細緻、清新的特點,但又不同於謝靈運那種對山水景物作客觀描摹的手法,而是通過山水景物的描寫來抒發情感意趣,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地步。從而避免了大謝詩的晦澀、平板及情景割裂之弊,同時還擺脫了玄言的成分,形成一種清新流麗的風格。」
陸、馮卻特別讚賞謝朓所寫的小詩,他們所說的小詩,指的是絕句,他們認為謝朓的絕句「幾乎首首都是佳構」,並且在《中國詩史》中引用了五首,我摘引其中一首《王孫遊》如下:
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
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恕我眼拙,我還真品不出這首絕句如何超得過「大江流日夜」。陸、馮二先生認為,「大江流日夜」雖好,但那首詩的末段卻不佳,可能確實如此吧,但為什麼在歷史上很少人誇讚謝朓的絕句呢?關於這一點,讓專家們去探討吧,而我的任務則是要尋找這位大詩人的遺蹟。
謝朓曾任宣城太守,因此被後世稱之為謝宣城。他在宣城期間,在當地的陵陽峰上建了個書齋,當時起名為高齋。到了唐初,高齋被改建為樓,並起名為北樓。到了唐鹹通末年,宣州刺史獨孤霖對北樓進行改建,將其更名為疊嶂樓。而後歷代幾經修繕,該樓則以初建者的名稱予以命名,將其改名為謝朓樓。此樓就處在今日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區陵陽路上,這裡已經成為了宣城的市中心。
整修一新的廣場
謝朓樓在當地很有名氣,隨便問路人都能給予指向,這使我很順利地來到了樓前。但順利地找到並不等於是順利地尋訪,我在這個樓前就發生了一起小的不快:我站在廣場上拍照之時,一位年輕人走近我,低聲地問我買不買名表。他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塊兒金光閃閃的手錶,我瞥了一眼,知道那是勞力士滿天星,但一眼就看出這是真低劣的仿品,然而此人卻說這是他偷來的一塊兒表,1萬塊錢就想出手。我真想告訴他:你的這個價格,就算再去掉兩個「0」,我都不想再看一眼。這種伎倆在北京已經失傳多年,沒想到這種玩兒法的餘韻卻蕩漾到了這裡。我不想跟他廢話,擺擺手後繼續拍照。
樓體修建的頗為精緻
然而此人卻並不罷手,他繼續圍著我不斷地勸說著,這讓我想起了《大話西遊》裡唐僧對孫悟空的不斷勸說,讓那孫悟空覺得師父的勸說像只蒼蠅一樣,在耳邊不斷地嗡嗡作響。但我在陌生之地,不想招惹麻煩,只是不言語地儘量走開,然而過了一個時段,這個人突然撞到了我的身上,那塊兒表「啪」地一聲摔到了地面的石板上,頓時錶蒙子跌落了下來,我真想跟他說一句:就這爛質量,你還好意思說是名表?!但此人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告訴我說,是我碰到了他,讓我賠一萬塊的修理費。
在這裡我卻看不出當年此處是一座山
謝朓雕像
說話間,旁邊又過來了三四個跟他行頭類似的人,一望即知是同夥,幾人開始在旁邊拉偏架。我告訴他們不要急,讓他給我講清楚此表的產地、型號以及購買的價格。拉著我的那個人竟然張口結舌,我笑著跟他說:「拜託,碰瓷兒也要專業點兒,好不好?」此人堅稱不是碰瓷兒,我猛然想起他說這塊表是偷來的,於是馬上替他打圓場,跟他表示抱歉,是因為我忘記了他是順來的,所以不了解很正常,於是我提出兩種解決方案:一是把這塊表在石板上磨一磨,如果不是純金,他賠我一萬塊;二是叫來警察評評理。我的這個建議讓那三個年輕人面面相覷,於是我誨人不倦地跟他們講:「有空時多跟謝朓學學,把各種謊話編圓一點兒再出來混。」幾人一愣,問我謝朓是誰,我笑著跟他們擺擺手說:「等你搞清楚謝朓是誰,再來跟我理論吧。」
這兒有一位還在望著我
臺階上的人群
但這事件還是影響了我的心情,雖然我知道眼前所見的這座謝朓樓是1997年才重新建造者,這讓我本想進內看看介紹資料的心情都沒有了,於是圍著樓拍了兩張照片,在那幾個小子的注視下打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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