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珮安歌
晏殊與晏幾道被史學家合稱為「二晏」,是歷史上著名的父子文學家,他們二人將北宋的婉約詞派發揚光大,藝術成就在中國文學史上交相輝映,都有著流傳青史的作品與影響力。提起他們的名字,似乎大家都能想到那些婉轉含蓄的詞句,那些清新的語言和真切的情意。
然而晏殊和晏幾道父子二人,生平經歷,卻是大有不同。對於父親晏殊,大家首先想到的可能是那首「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名句,以及他官至宰相一生兢兢業業為國盡心的忠臣形象。
的確,晏殊終其一生,都不曾背叛過要忠於君上、利於百姓的初心,他的生活裡充滿著剛正不阿的作風和海晏河清的朝代,他十四歲就被賜同進士出身,三年後出任太常寺奉禮郎,開啟了政治生涯。他為官期間,整頓軍隊,開辦學堂,為國家平定邊疆、培養人才都付出了不可忽視的力量,為官幾十載實現了耀眼的政治成就。
晏幾道生於這樣的家庭,自是不折不扣的官二代。但縱觀他的一生,官場上永遠是人微言輕,屈於不受重用的末流之位,遠沒有達到如父親一般的成就。然而,他的名字依舊在後世流傳,他在文學上的造詣並不亞於晏殊,這一切皆是因為他生命中的細膩與情愛,治癒了他官場不得意的窘迫。
昔日富貴公子淪為階下囚
晏幾道是晏殊最小的兒子,出生時晏殊已經四十七歲,官至宰相,事業如日中天,對這個老來子格外寵愛。除此之外,晏幾道是晏殊所有兒子中最有文學天賦的一個,他五歲即可吟詩,同晏殊一樣,十四歲高中進士。
由此可見晏幾道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是怎樣的輝煌與燦爛,富家公子,玉樹臨風,眼中看到的儘是未來平安閒逸的人生,也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晏幾道長成了天真且自傲的性情。
這些富貴生活在晏殊去世後畫上了終點,十七歲的晏幾道不得不面對家道中落,自己只能屈居於芝麻小官,從此轉過清貧的生活。熙寧七年,晏幾道因朋友反對王安石變法而受牽連,被捕下獄,昔日的翩翩少年,變成了如今的有罪之人。
雖然最後得以釋放,但三十六歲的晏幾道再不復意氣風發的形象,幾經輾轉也未找到合適的重返官場之路,直至暮年都在擔任最基層的地方官員。他感受過世態炎涼後只覺心灰意冷,於是將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了詩詞中,描寫著經歷過的用情至深的故事,抒發著對這個世界溫柔情愛的珍惜。
於是,北宋年間少了一位宏圖之志的朝廷命官,文學史上多了一名風花雪月的風雅妙人。
那些用情至深的小令詞
晏幾道尤擅寫小令,主要的詞牌包括「鷓鴣天」、「蝶戀花」、「臨江仙」等。有後人統計過,晏幾道一生寫過十九篇鷓鴣天,大多是表達男女之間的愛恨離愁,往往是一片痴心換來身不由己的分別情景。在這些作品中,「夢」字出現格外頻繁,仿佛就在體現著晏幾道寫這些詩詞時的真實感受,他也許在夢中見過那些歡笑的樣子,也許在夢中偷偷思念不再回來的人們。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
小令尊前風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晏幾道《鷓鴣天*小令尊前風玉簫》
彩袖翩翩,觥籌交錯,一人勸酒,一人醉酒。那晚的舞姿和歌聲成了夢中不斷出現的回憶片段,然而夢境越是美麗,醒來後的思念越是強烈,甚至無法分清是真的重逢,還是沉浸夢中無法醒來。
宴席上的四目相對,便是一見鍾情的開端,優美的歌聲在醉後的耳邊久久不去,可是一別後的春夜,卻成了最寂靜無聊的樣子,無法相見後的苦楚,仿佛只能在夢境中得以緩解,夢境的自由與廣闊,是思念之人最肆意表達的寄託。
晏殊寫的情愛詞,特別之處在於他情感細膩,細節豐富,看出來他的情深意切。好似只有真正用情之人,才能寫得出這些用情的詩詞,才能讓讀者細細品味這其中的傾慕與相思。在他的作品下,也許只是一次回眸,一句歌詞,一句未說完的話,便都能成為男女二人日後回憶的片段。
正如現今歌詞中唱的那樣:喧譁的都已沙啞,沒結果的花,未完成的牽掛。
與大多數才子或官家少爺不同,晏幾道的相思、懷念詩大多和歌女、舞女,甚至是青樓女子有關。他雖出身高貴,性情孤傲,卻從不拜高踩低,更不會將人和感情劃分為三六九等。無論是何處的女子,晏幾道在意的,從不是出身,而是是二人投緣的結交,和那些揮之不去的回憶。例如,歌女小蘋是其中一個頻繁出現於晏幾道詩詞中的思念女子。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
無論是夢境結束後的迷惘,或是一醉方休後的清醒,都充滿著對小蘋的思念。從詞中推測,晏幾道與小蘋相識已久,然而雖然時間走過很多,但晏幾道依舊無法忘記二人上次相見時的美妙時光和那時小蘋的樣子,仿佛要通過琵琶訴說自己的相思,彈下的每一根弦,好像是晏幾道喃喃自語的心事,也是二人曾經的共同回憶。
當然,那些記憶裡無法抹去的,除了見面時的珍貴時光,還有離別時小蘋依依不捨的身影。
新月又如眉,長笛誰教月下吹。樓倚暮雲初見雁,南飛。漫道行人雁後歸。意欲夢佳期,夢裡關山路不知。卻待短書來破恨,應遲。還是涼生玉枕時。——晏幾道《南鄉子*新月又如眉》
月下長笛,望斷高樓,悠揚傷感的樂曲下伴隨著南飛的大雁,誰人能知道待到大雁返回時,思念的人會不會也能回來,多麼希望夢中可以見到思念的人,可是山水迢迢,夢中的跋山涉水又何嘗不夠辛苦。
寥寥的書信是強烈思念的唯一寄託,然而似乎天意弄人,遠方的人總是杳無音信,所有的思念和眼淚,都伴著冰涼寒意的玉枕,一遍遍提醒著現實的苦楚。
雖富貴不再,然傲骨猶存
晏幾道一生都在做著不受重用的底層官員,他空有壯志和才情,一步步被官場社會邊緣化。其實,他並不是完全沒有過翻身的機會,時任宰相、歷史上有名的貪官蔡京曾邀請晏幾道於重陽、冬至為其作詞。不難想像,以晏幾道的才華,完全可以作出奉承蔡京的內容,並憑此再次受到重用。
然而,晏幾道雖然家道中落,但到底是在正人君子的家風下長大,受到父親忠孝仁義的精神傳承,無論身處何種艱難,「貧賤不能移」的品性自然是要伴隨一生。於是,他作出了兩首「鷓鴣天」回應蔡京:
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風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初見雁,已聞砧。綺羅叢裡勝登臨。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灩灩金。——晏幾道《鷓鴣天*九日悲秋不到心》
曉日迎長歲歲同,太平簫鼓間歌鐘。雲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開昨夜風。羅幕翠,錦筵紅,釵頭羅勝寫宜冬。從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樽對月空。——晏幾道《鷓鴣天*曉日迎長歲歲同》
晏幾道一改大多文人在重陽節的傷感、思鄉情緒,反而描寫了一副歌舞昇平、喜樂融融的景色。至於冬至,他更是沒有描寫寒冬的蕭瑟與掙扎,反而對人們逐漸掌握天氣變化,熟知春天就在不遠未來的道理表示了歌頌和讚揚,這兩首「鷓鴣天」不同於晏幾道大多數寫情愛的詞作,更多是和時令、季節有關。
值得一提的是,這兩首詞是受蔡京之邀,但是晏幾道卻只寫了季節和民間生活,如北宋文學家王灼的評價,這兩首詩「無一語及蔡者」,更別提對蔡京的讚揚了。晏幾道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表達了不畏權貴折腰的傲氣。
當然,這兩首詞讓蔡京大怒,晏幾道也失去了此次東山再起的機會。
但那又如何呢,他本來就該是人間最明亮且純淨的星星,不該跌落至泥濘骯髒的地方。
他含著金湯匙出生,一生輾轉過富貴與清貧,用手中的筆墨,將自己的名字寫進了青史,那些指尖跳躍的火花,形成了明亮閃耀的生命之光,那些筆下的多愁善感,都是跨進文學長河中的溫柔與浪漫。
作者:珮安歌,一個熱愛文字和火鍋的正經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