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2020 年對於整個世界來說,都是極其不平凡的一年。
「顯形——鍾飆的圖像世界」是我今年的第三次個展。經受住了疫情考驗的武漢煥發出勃勃生機, 10 月 16 日下午,合美術館人頭攢動,迎來了四個藝術展的同時開幕。如同洩洪,釋放人們積壓了大半年的藝術熱情。其中,我的油畫《公元2020》首次亮相。面對這件巨幅作品, 1月 20 日那個遙遠的中午在我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2020年1月20日,作者拍攝的北京飛往武漢航班的機窗外,浩瀚蒼茫。
我從北京到武漢的飛機舷窗望出去,天地褪去了顏色,2小時的航程,仿佛經歷了一場星際穿越。下午,武漢合美術館柯明陪我看完場地,我們準備在入住的酒店晚餐,遇上一單位年會,門口雖還有位子,但怕吵,換到了清靜的西餐廳。後來才知道,世衛組織的專家也是20日到的武漢,當天,鍾南山表示新冠病毒會人傳人。第二天,我與執行館長魯虹匆匆開完會去了機場,登機離開 42 小時後武漢封城。我只能默默為這座城市的人們祈禱。
今年我的「鍾飆 顯形」展,原計劃3月19日於德國哈根的奧斯特豪斯美術館開幕,然而,1月27日大年初三,德國首例新冠肺炎確診,是亞洲之外第一個人傳人感染的病例。
隨著時間推移,中國疫情基本得到控制,而歐洲卻漸漸起勢,未來充滿變數。試著問了美術館,答覆是開幕時間不變。是啊,憑預感去問確定的計劃,顯然不合時宜。展覽執行、德國波恩當代藝術館創始人任戎將工作穩步推進,我也表達了不管結果如何一定去德國的決心,一年半的準備和多方共同的承諾,不允許我們先於德國的政策撤退。撲朔迷離的前方,每條道路都有不同的風景和命運,所以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均構成新的生存條件,抱怨和悲觀是沒用的。順勢而為,不斷根據現狀和願景來規劃新的行動方向,是主觀能動性可以涉及的領地。本著這樣的態度,我們3月11日出發去德國,擁抱未知。
「鍾飆-顯形」展現場,德國哈根奧斯特豪斯美術館。
3月13日下午3點,哈根的個展提前布置完畢。5點,美術館突然接到了北萊茵州政府暫停開放的通知。石頭落地,我釋然了!如果真在6天後開幕,事態將更為嚴重,勇敢和熱情在新冠病毒面前不堪一擊。接下來的時間,我只能抓緊拍照,為線上展出提供支援,在網絡世界讓觀眾先睹為快。遺憾的是,伴隨展覽的延期,另一個潛行的口罩計劃沒能實現——我出發前畫了幾十個各種笑臉的口罩準備開幕時分發,一方面用來提醒病毒的威脅,用幽默消除西方民眾對口罩的反感;另一方面也保護到場觀眾的安全。
我為計劃擱淺高興,為德國政府對疫情的重視而欣慰。最初,我擔憂開幕不能如期舉行,隨後萌生用口罩計劃來平衡安全和消除隔閡的想法;內心暗自希望延期,再往後,口罩計劃的痛點和笑點被疫情大爆發所淹沒,戴口罩成了防疫規定。任何行動,時機非常重要,時機的兩頭連接著的,一邊是顯形前的內在世界,一邊是顯形後融入的外部世界。
機票改籤被拒,只好與團隊討論德國的旅行計劃,過程中我覺察到大家的擔心,突然意識到:我可能輕敵了!決定哪兒也不去之後,看到所有人都舒了口氣,我為自己的輕敵道歉!接下來,在超市買食材,我們主動隔離在暫停開放的德國波恩當代藝術館。這時,防疫的主動權已經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3月18日晚,默克爾發表電視講話,強調這是德國自二戰以來面臨的最嚴峻挑戰,應對疫情需要所有德國人的協助和共同努力。3月19日,大街上終於看見了戴口罩的人,響應政府號召,波恩市中心開始關門閉戶。3月20日,告別的時刻,疫情風暴才剛剛開始……
3月20日,鍾飆穿著簡易防護裝出發前的告別,德國波恩當代藝術館。
這時,大量航空公司已經停航,除了國航的櫃檯,法蘭克福機場空空蕩蕩。在CA932的登機口,不少中國人穿戴著全副武裝的防護服、雨衣、橡皮手套、護目鏡……機上為了防疫空出很多位子,這飛一趟虧一趟的航線,體現了國航乃至這個國家的擔當。
3月20日,法蘭克福機場的國航櫃檯。
回國後,我們的隔離生活就開始了,由於撰寫鳳凰藝術約稿的疫情穿越記,過得很充實。一日三餐送到門口,酒店還建了一個100多人的體溫匯報群,每天匯報兩次,群裡不少90後留學生,真實、幽默、心懷感恩,還在群裡給酒店員工發紅包,人性的善在相互激發。入住第二天,收到一束玫瑰花和「歡迎回家」貼紙;還有一次,從門縫裡塞進來一隻千紙鶴。這樣的細節讓人與人的關係發生轉變,從隔離與被隔離,轉向共同面對考驗,團結一致才能過關。
4月3日,鍾飆出院前護士的告別,北京小湯山醫院。
我經歷了三次隔離,從武漢返京、員工回來復工以及最後的這次——測了 80多次的體溫,終於突破上限發燒了,體溫達到 38.7℃。去武漢已太久遠,我迅速回憶了一遍德國的經歷,雖然沒戴口罩,但與人保持了距離,握手和摸過東西後都洗了手,新冠病毒應該沒什麼機會啊!不過不管怎樣,一旦中招就是失敗!發燒後我一夜未眠,甚至想到了死亡。120急救車把我送到了小湯山醫院。兩次核酸檢測,結果均為陰性。
虛驚一場之後,這趟疫情穿越之旅成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提供了難以迴避的思考和創作背景。新冠疫情從無到有,再到全球大爆發,是一場能量世界的聚變,打亂了世界原有的秩序,局部和整體之間的平衡點不斷發生變化,深刻地拷問人性和制度。病毒和人類進化到今天,為捍衛各自的生存展開博弈,強勢重塑了我們的現實世界。病毒是看不見的,但它對現實的改變卻是看得見的。如何用藝術進行創造性的轉化和重構?是一個巨大的課題。
《能量世界》 196 x 494 cm 紙上水墨、丙烯 2020
《共同體》 196 x 496cm 紙上水墨 2020
5月19日,德國的美術館重新對外開放,「鍾飆 顯形」展也隨之與觀眾見面。得知了我的經歷和創作意圖,哈根奧斯特豪斯美術館專門拿出兩個天光展廳,預留給我還沒開始創作的作品,這成了我創作的強大催化劑。生命和宇宙的複雜運行系統是怎樣影響人類社會的?當下又是如何從歷史與未來兌現的?我長期的追問和思考在這次疫情中似乎有了回聲,創作中把疫情期間閃現的生動故事與自然人文景觀結合起來,使我獲得了更大的背景,從而超越了當下視角而與更遠的時空相連,甚至遠到了宇宙深處。為了國際運輸方便,我首次嘗試在巨幅宣紙上創作水墨丙烯作品。
6月26日,兩張巨幅紙上作品《能量世界》《共同體》成為率先在歐洲美術館亮相的新冠疫情題材作品。哈根奧斯特豪斯美術館館長泰豐 貝爾京說 :「這幅紙上巨型畫作是對當前新冠疫情所做的首次嚴肅的藝術表達,這是一幅歷史性作品。」哈根市長埃裡克 舒爾茨親自撰文,由市長辦公室向德國各大主流媒體推薦。
左起:哈根市長埃裡克·舒爾茨、哈根奧斯特豪斯美術館館長泰豐·貝爾京。
9 月 26 日,展覽「鍾飆——顯形」在德國波恩當代藝術館開幕,可惜我仍然不能到場。許多熱情的德國觀眾參加了我的開幕式,他們戴著口罩、相互間隔 1.5 米,由於限流,不少人排隊等候。波恩市長斯依丹、波恩國立藝術博物館前館長榮特等嘉賓紛紛到場致辭。泰豐 貝爾京當場宣布 :「鍾飆在哈根的大型紙上作品延長展出至11月15日,以此來遙相呼應十月份在武漢合美術館舉辦的『顯形——鍾飆的圖像世界』大型個展。」由此,我的「兩國三城記」得以聯袂登場。合美術館館長黃立平說 :「合美術館鍾飆的『顯形』與其德國的兩個同名個展一起,共同構成了 2020 年具有代表性的中德藝術交流計劃。在當今世界民粹主義、單邊主義甚囂塵上的背景下更顯得全球化與文明互鑑的意義非凡。」
顯形 350 x 900 cm 布面木炭、丙烯 2008
2008年,我的上海個展主題首次使用「顯形」,提出了「一切早已存在,只有經過時顯形」,作為一種理念,把過去、現在和未來當成一個整體來看並不難,事實上,它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難的是我們看不透這個整體。那一年成為我藝術的分水嶺,觀察、思考和表現的重心從對「經過顯形」的現實關注,轉向對「早已存在」的本質探尋。
「顯形—鍾飆的圖像世界」展覽現場,合美術館,武漢
12年過去了,我在無數次顧此失彼的選擇中,逐漸形成了「以形顯態」的藝術創新方法論 :風是看不見的動力,雲是風的顯形,風起而雲湧。可視世界與無形世界有著密不可分的「形態」關係。「態」是事物內在的普遍聯繫和潛行動能,永不停息地潛移默化 ;「形」是「態」在具體時間和空間中聚合的外貌,藝術家通過對「態」的覺悟、感知,進而表達,從當下切開時間,來釋放現實深處隱藏的形態。時過境遷,態變形隨,這一永續的動態過程既是創新的有效機制,也是作品的意義來源。
《寒武紀》 200 x 580 cm 布面油畫 2020
過往的序章,奠定了挑戰大製作的堅實基礎, 400 x 900 cm 的畫布要承載太多東西,生活浩瀚的潛在關聯、豐富的劇情層次以及不息的澎湃動力,不是藝術作品可以比擬的。藝術創造的作用在於,拓展新的視角,不斷解碼生活本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魔力。雖然連續作戰已是筋疲力竭,但當我的疫情經歷、認知思考和創作方法匯成的唯一性,在 2020與武漢這座城市聯繫起來,就仿佛接通了電源,滾滾湧向預期中的必然結果,勢不可擋。
《公元2020》創作過程
當作品畫到八成時,出現了一個新的發展方向——中間的大口罩只留下輪廓,內容換成藍天白雲。我徵集了數百位觀眾或專家的意見,支持大口罩的佔46%,偏愛天空的有 54%。萬般糾結中我突然發現,站在今天的視角,全球正處於疫情災難之中,口罩無處不在,而天空的出現將畫面帶向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獲得更多的偏愛就不足為奇了;但是,許多年以後,疫情不復存在,從10年、20年或者更久遠的地方回望這段歷史,只有口罩才能喚起共同的視覺記憶,代表這個年代,未來的視角就這樣粉碎了平衡。雖然已經做出了選擇,但我仍然相信,另一個方向的終點已經發生,等在那裡的,是永恆的天空。
作品畫到八成時,出現了新的發展方向,中間的天空為電腦效果圖。
這不僅僅是一次藝術的顯形,更是命運和時代的共振,能量對現實的重塑。所有的可能性和結果之間,雖然有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但卻是同步發生的,一旦選擇某種可能性,經過時間和空間,就會抵達早已同步發生的對應結果;而沒有被選擇的,則形成與我們並存的看不見的平行時空。所以每個選擇,都是一次平行世界的切換。
《公元2020》 400 x 900 cm 布面油畫、丙烯 2020
除了個人命運,藝術創作的過程也是如此,合美術館6、7號廳的玻璃展櫃裡,就有平行世界的蛛絲馬跡 :數百張草圖、效果圖、爛尾圖,以及被覆蓋的過程,隨機堆放其中。它們是曾經路過的證據,也是時空切換的錯過,雖然不再繼續顯形,卻仍然與各自的終點量子糾纏。這些「未成之象」與牆上展示的「已顯之形」互為平行世界,互鑑命運算法。
展櫃裡的「未成之象」與展牆上的「已顯之形」。
@合美術館,武漢
《海市蜃樓》 400 x 1800 cm 布面丙烯 2009
每個當下,都連接著宇宙的全部信息和它們的相互關係,但生命個體受到感知的局限,只能接收到極小部分,這部分就叫現實。所以,每個平凡的時刻,都是由背後無數的不平凡決定的。
萬古開今,顯不顯形都存在。
以本文發表於《中國民航》雜誌2020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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