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人之所行,不察人之所言。
《出師表》天下名篇,其中「躬耕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更是被文人騷客爭頌,以為楷模。
歷來文士,皆將諸葛亮此言,視作「安貧樂賤,不求功名榮華」的清高象徵。實際分析諸葛亮隱居始末,可知其情悖謬,與諸葛本人的心態南轅北轍。
亮所謂「不求聞達於諸侯」並非虛指,而是特指;所謂「諸侯」即荊州牧劉表。
而「躬耕南陽」亦有隱喻。這與漢末文士的「清議縱橫」,魏晉世家的「浮華交遊」一脈相承。
諸葛亮此後的一系列舉動,其實都是其「隱居態度」的現實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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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琅琊諸葛氏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精通刑名的世家子弟,不會安貧樂賤,躬耕山野。
琅琊諸葛家族,漢司隸校尉諸葛豐之後。司隸為顯職,監察百官,東漢時號稱「三獨坐」。
註:東漢三公逐漸虛職化,御史中丞(御史大夫升司空;中丞掌御史臺)、司隸校尉、尚書令,班在九卿之上,獨擅一榻,號稱「三獨坐」。
諸葛氏貴「刑名學」,與潁川世家大抵相似。
漢末喪亂,琅琊亦遭兵禍,宗族門人星散,諸葛家族卻能在魏、蜀、吳三國均位至宰輔,金紫等身。這與其好研法術、精通刑名律令的家風是不可分割的。
註:潁川荀氏亦憑「精通刑名」顯赫當時。反倒是與潁川並稱的汝南、南陽,家傳經學、伏膺儒教,在亂世逐漸衰落。
註:蜀之諸葛亮,吳之諸葛瑾(亮兄),魏之諸葛誕(亮從弟),皆出將入相,時人榮之。
諸葛亮對「刑名之術」亦有特別喜好,所研習者、皆法家經典。
(朕)間暇歷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先主敕後主遺詔》引自《諸葛亮集》
劉備喜《六韜》、《商君書》;諸葛亮為後主撰《申》、《韓》、《管子》,皆崇法術。
註:《六韜》即太公兵法;《商君書》則是商鞅思想彙編;申不害、韓非、管仲,皆法家大宗;另有慎道,與申、韓構成法、術、勢三門。
註:諸葛亮治蜀,刑法峻急,為法正所非。有《諸葛亮報法正書》,辭令間頗崇法術,文多不載。
鑽研律令,精通刑名的琅琊諸葛氏,世代以文吏,或仕州郡、或為令史。這種家庭不可能培養出「安貧樂賤」的子弟。
諸葛亮躬耕南陽,自有不得已之苦衷。
② 不求聞達於諸侯
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亮父諸葛珪,為泰山郡丞,秩六百石,中高級佐吏。
珪死,亮與叔父諸葛玄南奔豫章。玄死,亮入荊州,避難琅琊。白身蹉跎,直至二十有七。
諸葛亮不得出仕,有客觀原因。因其叔父玄與劉表相牴牾。
諸葛玄是袁術表奏的豫章郡守,而袁術與劉表視同寇讎。袁術在初平元年(190)勾結長沙郡守孫堅,殺荊州刺史王睿、南陽太守張諮,圖謀獨霸荊襄。
亮早孤,從父玄為袁術所署豫章太守。--《蜀書五 諸葛亮傳》
劉表就是王睿死後的繼任者,很自然地倒向袁術的競爭對手袁紹,與袁紹、曹操合兵,痛擊袁術。
(初平)四年春,(魏武)軍鄄城。荊州牧劉表斷(袁)術糧道。--《魏書一 武帝紀》
因此,諸葛玄作為袁術任免的豫章守,在劉表眼中無疑是偽職、是僭逆。諸葛玄被新任郡守朱皓取代,南奔荊州,死於此地。
會漢朝更選朱皓代玄。玄素與荊州牧劉表有舊,往依之。玄卒,亮躬耕隴畝。--《蜀書五 諸葛亮傳》
註:《漢晉春秋》記載諸葛玄為劉表所薦,與《蜀書五 諸葛亮傳》相牴牾。實際以琅琊葛氏的地理位置判斷,玄不可能是劉表所薦,必為袁術徵辟。
註:《亮傳》所謂「玄與表有舊,往依之」更是悖謬。劉表與袁術死敵,屢動兵戈。諸葛玄如與劉表有舊,又怎會接受袁術偽職?可見是春秋筆法,微言大義。
諸葛亮作為政敵家庭出身的「異見子弟」,不受劉表喜愛是理所當然的。
在此要特別糾正一個觀點,此觀點流毒甚廣。
核心大意是說:諸葛亮聯姻沔陽黃氏,而亮嶽父黃承彥與蔡氏婚,是劉表襟弟。以此證明諸葛亮在荊州地位顯赫。這種以現代視角反推漢末的「想當然」是很不合時宜的。
劉表與蔡氏、蒯氏的結合,本出不得已。
表為刺史,白手入荊州。江陵多郡賊,表不能入,遂治兵襄陽。被迫與地方豪強蔡氏、蒯氏合作。
袁術阻兵屯魯陽,表不能得至,乃單馬入宜城,請南郡人荊越、襄陽人蔡瑁與共謀畫。--《後漢書 卷七十四-劉表傳》
註:荊州刺史治本在南郡江陵縣,而劉表將治所遷至襄陽。
註:劉琮也並非蔡氏子,而是尚蔡氏女。
一個完全出於政治聯姻、且無所生育的後妻(蔡氏),在劉表心中何等分量,不言自明;而後妻的妹妹的丈夫的女婿(諸葛亮),又是何等分量,更不必多言。
諸葛亮在南陽,以其叔依附袁術、構罪劉表;不得出仕,理所當然。
亮年輕時未必沒有過出仕念頭,不過從結果看、必然是屢次受阻。《亮傳》對諸葛亮青年時代的「不得志」,多所避諱,其內情卻一目了然。
諸葛亮在《出師表》中屢次提到的「不求聞達於諸侯」,其實有所實指,此「諸侯」即荊州牧劉表。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出師表》
非「不求聞達」,而是「不得出仕」。所謂的「不求」,非不求也,求之不得也。
其真實心態,就和很多失意青年,自作大言:「我沒想著賺大錢,就是想自我磨礪」一樣。不過是虛張狂言,聊以自慰。
③ 躬耕南陽
所謂「隱居」,大抵是「好事者」自作聲名的「終南捷徑」。
亮雖不得出仕,其仕宦心態卻日盛一日。「一步登天」的念頭盤結腦海,愈發強烈,噴薄欲出。
看諸葛亮交遊往來的對象、便可窺見一二。
汝南孟建,潁川徐庶,潁川石韜,博陵崔州平。
其中孟建、徐庶、石韜、諸葛亮,號稱一時俊傑,四子並稱。
亮在荊州,以建安初與潁川石廣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俱遊學。--《魏略》
潁川貴刑名,汝南與潁川並稱。崔州平是故太尉崔烈之子,避董卓之禍出奔南陽。
惟博陵崔州平、潁川徐庶元直與亮友善,謂為信然。--《蜀書五 諸葛亮傳》
註:崔州平,史失其名。故太尉崔烈子,議郎崔鈞弟。均字元平。
可以說,諸葛亮的「交遊圈子」,完全由高級官宦子弟,與精通刑名的客籍士人組成。除徐庶出身寒門(單家子),其餘均為地方大小豪族。
註:徐庶精刑名,恐怕也非小門小戶。「單家子」僅指政治身份不顯,未必指家資不富。同時代張既,即單家子,家富而多財,官以賄成。見《魏書十五 張既傳》引注《魏略》部分。
亮為布衣,卻時常大發感慨、臧否人倫,最喜預言友人將來能夠「做多大的官兒」。仕宦心態熾如烈焰。
亮獨觀其大略。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而謂三人曰:「卿三人仕進可至刺史、郡守也。」--《魏略》
這些青年子弟們,共奉司馬徽為宗師。圍繞在其身邊、形成一個「客籍名士交遊圈」。
司馬徽,亦潁川人,避難荊州。
司馬徽的綽號非常有趣:「水鏡」。
諸葛孔明為臥龍,龐士元為鳳雛,司馬德操為水鏡。--《襄陽記》
水鏡者,如水如鏡。暗示此人擅長鑑別人倫,喜好臧否人物。
潁川司馬徽清雅有知人鑑。--《蜀書七 龐統傳》
客居荊州的「水鏡黨人」,其實與東漢末年世家子弟「清議縱橫、臧否人倫」是一模一樣的;都是門閥子弟利用「輿論」來「操縱選舉」的手段。
汝南許邵的「月旦評」即典型「清議行為」,影響甚巨,震動朝野,甚至引得曹操屈身下拜,以求大名。
(喬)玄謂太祖曰:「君未有名,可交許子將。」--《世語》
註:許邵為汝南郡功曹,與從兄許靖不睦,竟擯排靖「不得出仕,以馬磨自給」。可見這些喜好臧否人倫的「清議之徒」,仕宦心態是何等扭曲。事見《蜀書八 許靖傳》。
所異者,「清議派」是掌實權的,而「水鏡派」則是失意的客籍子弟,不得仕宦而妄作大言。只具其形,不見其實。其本質,恐怕與「諸葛亮欲官而不得」相同。
長期在這種圈子廝混,諸葛亮的真實心態可見一斑。
所謂「不求聞達於諸侯」,僅僅指代與劉表的牴牾,而非其安貧樂賤的實據。
龐德公與徐庶薦賢於劉備,力薦諸葛。可見亮之「隱居」,乃是「待價而沽」的終南捷徑。真隱士怎可能聞名荊襄!
註:「臥龍」之名,即出龐德公。此君大概也是「水鏡黨人」。和東漢黨錮之禍時所謂的的「八廚、八顧、八俊、八及」其實源出一脈。相互吹捧、自作聲名。
拓展一句,諸葛亮在「水鏡黨」的經歷,使其極端提防類似行為。佐仕先主時,讒廢喜好褒貶的彭羕;輔弼後主時,打擊結黨營私的李嚴,貶廢臧否人物的廖立;諸葛亮自出其間,故很清楚類似行為背後的實質,尤其提防。
註:魏明帝打擊「浮華黨人」亦出同因。浮華是清議的高級形式,危害更巨。
所以,亮躬耕南陽,名為「躬耕」,實際是待價而沽,欲平步青雲,一飛沖天。
看諸葛亮對劉備的「隆中對」便可知。其見識之精妙,眼光之凌厲,令人拍案擊節。三國版圖的後續發展,與亮之預測完全相同(即杜甫所謂「功蓋三分國」)。而此時的諸葛亮,不過是個二十七歲的青年。
註:魯肅的「榻上策」與沮授的「平河北策」亦可圈可點,但見識不及諸葛。
能夠畫策「隆中對」的奇才,仕宦心態可謂噴薄欲出。如果僅因《出師表》的謙詞,就被人認作「安貧樂賤、不求聞達」的超然隱士,那真是貽笑大方了。
④ 管樂自詡
管仲、樂毅,皆強臣輔弱主,將相弄實權。
諸葛亮隱居山野,一方面交遊清議,一方面又不得出仕。
亮之才幹,縱不能一步登天(類似被劉備奉為謀主),出任郡守令長亦不在話下。如果說諸葛亮少年時客居荊州不得出仕,是因幼弱無名;那其青年時依然孑然隱居,便另有內情了。
內情即是:諸葛亮欲尋找弱主。
註:此處「弱主」非指無能之輩,而是特指代能容含尊崇自己的謙恭之人。
諸葛亮的自詡是非常值得玩味的。
欲效法管仲,樂毅。
(亮)每自比於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蜀書五 諸葛亮傳》
管仲是名相,樂毅是名將。這是表面含義。
深層含義,是管仲佐桓公,樂毅效昭王。
桓公好色無德,昭王國貧民弱;且二君均有容人之量,能放權任人。管仲死、則齊桓敗歿;昭王崩、則樂毅出奔。
故管、樂之詡,實際隱喻:「強臣弱主,虛君實相」。
諸葛亮苦苦尋覓的,是一個落魄且能包容自己,可使自己恣意發揮才幹的「弱主」。
劉備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且客居荊州,德薄力弱,比較符合諸葛亮的需求。
但本質上看,先主堅忍不拔、世之梟雄;外表雖喜怒不形,內心卻勇毅果敢。所以諸葛亮在劉備時期,雖屢建殊勳,卻並非獨一無二。
法正在世,便可勝諸葛半子。
(正)外統都畿,內為謀主。睚眥之怨,無不報復,擅殺毀傷己者數人。亮曰:「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蜀書七 法正傳》
諸葛亮真正大放異彩、聲震寰宇,恰恰是其輔弼後主時。
先主時,惟法正見諡;後主時,諸葛亮功德蓋世。--《蜀書六 趙雲傳》
應該說,劉後主能力低、權欲低、責任心低;且在三低之中又有一高:信任度高。
後主寵信尊崇相父,能盡情放權。故諸葛亮真正「行管仲、樂毅之事」,不是在劉先主時,卻是在劉後主時。
「如魚得水」者,劉備是也;「縱龍入水」者,劉禪是也。
「管樂自詡」的實質,本指如此。
⑤ 小結
諸葛亮客居荊州,躬耕南陽,表面是清貧養志,不求聞達;實際是望眼欲穿、自作身家;甚至借「水鏡黨人」臧否人倫的風尚,替自己慕求大名。
至於「不求聞達於諸侯」,不過是諸葛亮中年時追憶往事,對叔父之死的感慨,以及對劉表廢棄不用的嘆恨。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何謂不求?求之不得。
換個角度看,諸葛亮不足三十、便能一蹴而就,成隆中之策,可見其胸懷激雷,腹藏滄海;這種頑石美玉,縱使一時被褐、不得發跡,也不能長久掩其鋒芒。譬如錐處囊中,其末立現。
可喜者,是孔明投備,君臣成魚水佳話。當然,真正使諸葛亮發揮「管樂之才」者,非「雄人」劉備,卻是不太爭氣的「熊人」劉禪。
無他,管樂所需者,虛君實相;亮所需者亦然。
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亦頗值玩味。
歷史有時就是這麼有趣。
我是胖咪,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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