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經驗不足及選址不夠荒野,本篇所述燈誘的形式和昆蟲豐度在專業人士看來都十分粗淺,權作給圍觀群眾的科普。略可為華北地區常見燈下昆蟲提供參考。
所謂燈誘,是指利用昆蟲的趨光性,在夜晚用具有連續光譜的強光源將它們從藏身之地吸引出來,以逸待勞。燈誘是物種調查的重要手段,一般在山區進行,在光源旁邊設置幕布,方便飛蟲停留。燈光通宵點亮,會持續幾天,好讓那些路途遙遠的蟲子們最終趕到。我暑假開始時計劃了這次魯中白雲山燈誘,姐姐租的這個院子主要用來種菜,暫時還沒法常住,我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
主建築面向東方,一層五開間,二層三開間,兩側露臺。一部室外樓梯通向用彩鋼屋面遮蔽的南側露臺。我在這下面把兩米見方的幕布掛上去,距離半尺遠掛上450W的高壓汞燈。
為了不影響院子裡七八箱蜜蜂的正常生活,晚上7:30開始點燈,這個時間蜜蜂們都休息了。這是我自己的第一次燈誘,距離上次跟著人家的專業燈誘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因此有很多意外情況,總體來說還算成功的。
亮燈以後,有兩類昆蟲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反應。首先吸引的是附近樹上的黑蚱蟬,這些不知疲倦地嘶吼了一天的歌手剛剛在黃昏時分安靜了片刻,夜場的燈光馬上又把它們的激情點燃了!它們呼朋引伴,從濃密的樹冠裡兀地飛出,直撲幕布;另一類是以麻皮蝽和茶翅蝽為首的各種臭蟲,它們是黑柞蟬的忠實粉絲,紛紛圍坐在觀眾席上。
夜幕降臨,各類蟲子漸次登場。根據距離不同,各種牆面和地面都對光源有不同程度的反射,蟲子們依據自己喜歡的照度各處停留。晚上8:30,第一隻天蛾上燈;9:30,第一隻大蠶蛾飄然而至。我打開相機,從房子對面刷了黃色塗料的獨立廚房開始拍攝,然後緩慢拾級而上,朝幕布進發。每一級踏步,每一個拐角坑洞都隱藏著未知,那感覺,就像打怪升級的闖關遊戲。
我用了兩個小時,耐心掃平短短十幾米的大小關卡,零點時分終於踏上二樓平臺,從背面接近幕布。由於我的衣服也會反光,很多蟲子落在身上,有些還往領口裡鑽。我這才想起來上一次燈誘的時候,同伴把衣服所有孔洞都紮緊並且帶了頭套,只露出眼睛;而當時我的衣服和皮膚之間成了蛾子們往來穿梭的地下商場。現在我主要擔心明早的清場工作,幕布要弄乾淨疊起來,把這麼多蟲子抖下去可是個大麻煩!
馬上要通關了,然而我絕對無法戰勝幕布正面的大boss——有20隻以上的黑蚱蟬霸佔著幕布以及燈下的地面。它們推推搡搡,為一點小事吵得不可開交;頻繁起降,衝撞幕布上其他的蟲子,抓破蛾子的鱗片。我也不清楚除了那些臭蟲粉,有多少好蟲子忍無可忍地離開了。骨子裡還是怕蟲的我絕不會貿然過去用自己的身體給它們開闢第二戰場。我在幕布背面的安全區域拍攝到兩點鐘,然後去一樓睡覺,打算等凌晨知了們安靜的時候再去正面拍。
收集到相機裡的各種昆蟲,鱗翅目蛾類是無可爭辯的主角,下面我以科級單元進行介紹。有些同屬的昆蟲一起出現,它們花紋類似,可以看出在百萬年前藉由共同祖先分道揚鑣後,各自對族徽進行了哪些自由發揮;而有些看上去非常相似,卻是不同屬的。
左下角小字由中文名+學名(拉丁文)組成,因為資料衝突較多,略去定名人。圍觀群眾請注意:只有用拉丁文表達的雙名法(屬名+種名,且必須斜體)才能稱之為學名。漢語表達只有(正式)中文名和俗名之區分。且「中文學名」這個詞屬於偽詞彙,是不存在的。
所以拍到不認識的物種,請教別人的時候只管問:這是啥蟲子?若不懂裝懂地請教這個蟲子的學名,學名給過來是一定看不懂的。
天蛾科都是大型昆蟲,身體強壯,有著戰鬥機一般的流暢外形。在燈下享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天蛾們的撞擊,有一種屹立於帝國大廈的金剛(King Kong)的感覺。
紅天蛾 (Pergesa elpenor)
葡萄天蛾 (Ampelophaga rubiginosa)
構月天蛾 (Parum colligata)
下面這只是我最喜歡的榆綠天蛾,有朝一日得到以它的花紋為主題印製的床上四件套,這個夢想一直未變。
榆綠天蛾 (Callambulyx tatarinovi)
天蛾科的多數翅面紋理都是模仿各階段落葉的堆積效果來掩人耳目,但是藍目天蛾留有後手。一旦被天敵發現,它可以亮出後翅巨大的藍色眼斑來恐嚇對方。
藍目天蛾 (Smerinthus planus)
尺蛾科是最常見的蛾子類群之一,喜歡平攤翅膀貼在各種樹上、牆上、草上。北方多用槐樹做行道樹,夏天垂絲在半空中的「吊死鬼」即為槐尺蠖,爆發之時能將一條街的槐樹吃得片葉不留。幼蟲垂絲轉移,樹下形成珍珠帘子般的超級蟲陣。我小時候常騎車衝入陣中,練習各種閃躲技巧。
槐尺蛾 (Semiothisa cinerearia)
格庶尺蛾 (Chiannia hebesata)
大造橋蟲 (Ascotis selenaria)
刺槐外斑尺蛾 (Ectropis exceilens)
角頂尺蛾 (Menophra (phthonandria) emaria)
紫邊姬尺蛾 (Idaea nielseni)
潑墨尺蛾 (Ninodes splendens)
中華黧尺蛾 (Ligdia sinica)
有少部分尺蛾不喜歡四翅投地的姿勢,它們把翅膀舉得高高的,假裝自己是一隻蝴蝶。
黃雙線尺蛾 (Erastria perlutea)
本科的顏值擔當是各種綠色系的尺蛾。它們種類繁多,歸屬也不同,漢字含義的冗餘儲備此刻派上用場,我們用綠尺蛾、青尺蛾、翠尺蛾和各種前綴編排出十幾個中文屬名。
腎紋綠尺蛾 (Comibaena procumbaria)
舟蛾科幼蟲休息的時候喜歡把頭和尾部翹起來,好似龍舟的形象,該科因此得名。它們中間有很多擬態高手,模仿小木片的槐羽舟蛾是常見種類,我將其稱之為嚼過的甘蔗渣。
槐羽舟蛾 (Pterostoma sinica)
楊小舟蛾 (Micromelalopha troglodyta)
榆白邊舟蛾 (Nericoides davidi)
掌舟蛾屬致力於模仿各種斷裂的小樹枝,其中高度擬態的種類,放在任何環境中都是一段樹枝,而不會被識破。為了描述更形象,我搬一張老圖過來。
榆掌舟蛾 (Phalera fuscescens) 2005年,太行山
這類蛾子剛剛降落時,翅膀也是普通的屋脊狀,但它們馬上就會捲起來讓身體形成一根小棍。翅膀模擬樹皮的灰色,頭部和腹末都模擬樹枝斷裂後露出的木質部的黃色。最精彩的是翅端的兩個黃色大斑,表示「那裡原來有個分叉可惜它斷掉了」。
刺槐掌舟蛾 (Phalera grotei)
掌舟蛾屬(Phalera)
到了蘋掌舟蛾這裡,畫風突變。我想不出什麼樹的樹枝是這麼黑白分明。但是在人類社會它也有自己的立足之處:不就是一截菸頭嘛!
蘋掌舟蛾 (Phalera flavescens)
夜蛾科的幼蟲大多光滑無毛,是我們所說「青蟲」的主力軍。同時它們食性廣,食量大,也是農業害蟲的主力軍。多數夜蛾幼蟲平淡無奇,但成蟲外形非常多變。
擁有謎一樣螺旋眼斑的繞環夜蛾,像一條面對鏡頭露出微笑的毒蛇。
繞環夜蛾 (Spirama helicina)
鉤尾夜蛾翅膀的配色同掌舟蛾屬擬態的小樹枝異曲同工,這是趨同進化的結果,不過它高昂的尾部創造出一個真實的側枝。放大這張圖,會看到它的大多數鱗片還有白色的勾邊,可以同鳥類的羽毛媲美。同蝶類相比,蛾類無論從身體的三維構成還是鱗片的種類和形式均更具表現力。這也是蛾子的迷人處之一。
鉤尾夜蛾 (Eutelia hamulatrix)
甘藍夜蛾 (Mamestra Brassicae)
標瑙夜蛾 (Maliattha signifera)
桃紅瑙夜蛾 (Maliattha rosacea)
兩色綺夜蛾 (Acontia bicolora)
劍紋夜蛾屬的灰色系看起來很低調,但它們的幼蟲可不低調,它們是夜蛾科裡少有的身披長毛的種類,色彩斑斕,擬態毒蛾科幼蟲而虛張聲勢。
桑劍紋夜蛾 (Acronycta major)
桃劍紋夜蛾 (Acronycta increta)
很多夜蛾都會後翅嚇唬人的把戲,毛翅夜蛾也不例外。讓它們露出後翅需要適當的刺激,它和前述的藍目天蛾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認為只要露半個後翅就足以把我嚇跑了!
庸肖毛翅夜蛾 (Thyas juno)
我在下樓梯的時候,差點踩到一隻灰色的小姬蛙。定睛一看,居然是只蛾子,我的腦子裡忽地亮起一道閃電。這隻夜蛾去年暑假就登場過,當時我對它是否擬態枯葉心存疑惑而不得解。今夜,在昏暗光線和超強腦洞的配合下,這一刻宛如天啟。我仔細研究了它的花紋,特別是把腰部軀幹和後腿區分開的那兩條白色高光,我堅信我得到了正確答案!
胞短櫛夜蛾 (Brevipecten consanguis)
螟蛾總科裡灰頭土臉的那一些被我們稱之為「撲稜蛾子」,其實它們大多數走的小清新路線,安靜的時候觸角像長辮子甩在身後。
桃蛀螟是常見的蛀果害蟲,我們吃桃子的時候,一口咬下去看見的半條蟲子就是它小時候啦!
桃蛀螟 (Conogethes punctiferalis)
扶桑四點野螟 (Lygropia quatemalis)
切葉野螟屬 (Herpetogramma)
褐翅棘趾野螟 (Anania egentalis)
款冬玉米螟 (Ostrinia scapulalis)
橫線鐮翅野螟 (Circobotys heterogenalis)
尖錐額野螟 (Sitochroa verticalis)
豆莢斑螟 (Etiella zinckenella)
蔗莖禾草螟 (Chilo sacchariphagus)
綴葉叢螟 (Locastra muscosalis)
大豆網叢螟 (Teliphasa elegans)
大豆網叢螟 (Teliphasa elegans) (幼蟲)
欖綠歧角螟 (Endotricha olivacealis)
毒蛾科的幼蟲有毒,成虫部分有毒。盜毒蛾一襲白袍,像位世外高人,袖子上的流蘇更顯得仙風道骨。不但如此,它背上的長毛要在正側面才能看清,如海底生物般隨波輕曳。
盜毒蛾 (Porthesia similis)
戟盜毒蛾 (Porthesia kurosawai)
幻帶黃毒蛾 (Euproctis varians)
幻帶黃毒蛾的數量非常多,一身金黃,除了兩道略帶淺黃的橫紋,沒有半點雜色。它的親戚折帶黃毒蛾只是在橫紋間的區域混雜了一些褐色鱗片。如此相近的形態讓它們自己有時候也分不清楚,因此雜交在所難免。
折帶黃毒蛾 (Euproctis flava) (右)
刺蛾科的幼蟲俗稱「洋辣子」,本地稱「刺丫子毛」。它們是昆蟲綱中單一個體給人造成最大痛苦的物種類群。其中黃刺蛾和各種綠刺蛾都是非常常見的種類,其他刺蛾的成蟲過於樸素,很難引起注意,但它們的幼蟲都有很強的視覺衝擊。
黃刺蛾 (Cnidocampa flavescens)
褐邊綠刺蛾 (Parasa consocia)
黃娜刺蛾 (Narosoideus fuscicoslalis)
我沒有看到扁刺蛾的成蟲,但是在院門邊的楊樹上找到一隻幼蟲。它像一塊軟糖,刺枝主要分布在兩側。我捲曲葉片,讓幼蟲露出頭部,它真正的頭殼外面還有一個半透明的頭套,像運動服的風帽一樣。這也是刺蛾科幼蟲的重要特徵。
扁刺蛾 (Thosea sinensis)
燈蛾科的幼蟲大多從頭到尾披著長毛,是真正的「毛毛蟲」。這些毛沒有毒,只是唬人用的。還有個功能就是密集毛叢在一定程度上阻止寄生蜂在它們體內產卵,如果這些毛比蜂的產卵管還要長,就更好使了。就像有些腿毛旺盛的男子,在這裡蚊子真的下不去嘴。
人紋汙燈蛾 (Spilarctia subcamea)
黃星雪燈蛾 (Spilosoma lubricipedum)
紅緣燈蛾的配色看上去舒服極了。黑條紋襪筒,白色長裙配恰到好處的朱紅色勾邊,特別是額頭和腦後的紅色髮帶,分明是精靈國的公主駕到。
紅緣燈蛾 (Amsacta (Aloa) lactinea)
大蠶蛾科亦稱天蠶蛾科,是我今晚最期待的蛾子之一,不過只來了三四隻綠尾,且多已殘破,不怎麼上相了。觀看這種手掌般大小的巨型昆蟲在燈下逆光飛舞才是最大的享受。
綠尾大蠶蛾 (Actias selene)
註:根據最新的分類學進展,尾大蠶蛾屬(Actias) 的綠尾大蠶蛾寧波亞種 (Actias selene ningpoana) 現已提升為種,正式叫法應為寧波尾大蠶蛾 (Actias ningpoana),本文遵從習慣沿用舊稱。
枯葉蛾科也派出了重要代表來捧場,因為該科的蛾子都過於胖大,與一片枯葉的形象實在相去甚遠,於是索性來模仿一堆枯葉!其實效果還不錯,可它們常常錯誤地停在牆壁上而讓自己暴露無遺。
李枯葉蛾 (Gastropacha quercifolia)
鹿蛾科的蟲子們擬態胡蜂。但它們又不肯放下鱗翅目的身段,柔美有餘,霸氣不足。鹿蛾的飛行能力很弱,即使在飛行中也可以徒手輕鬆捕捉。
廣鹿蛾 (Amata emma)
其他昆蟲
雖然鞘翅目一般不會成為首日燈誘的主角,但是步甲科還是刷足了存在感。大星步甲守在露臺落水口前面,稍有驚擾便躲進去。它難道不知道塑料落水管只有短短的十幾公分,管壁光滑且另一頭開敞,剎車不及就會從二樓摔下去嗎?
大星步甲 (Calosoma maximoviczi)
婪步甲屬 (Harpalus)
婪步甲屬 (Harpalus)
毛皮步甲屬 (Lachnoderma)
華北大黑鰓金龜 (Holotrichia oblita)
小闊脛鰓金龜 (Maladera oratula)
銅綠麗金龜 (Anomala corpulenta)
皺胸粒肩天牛 (Apriona rugicollis)
有一隻觸角怪異的小甲蟲從露臺匆匆爬過,這是喜歡和螞蟻在一起生活的棒角甲。別看它的觸角只有兩節,但第二節非常龐大,像一口圓底鍋。照片上看到的是側面,倘若換到正面的角度,就會發現這口鍋把整個頭放進去都綽綽有餘。
五斑棒角甲 (Platyrhopalus paussoides)
有些蟲子在幕布上體現了物以類聚的特點。臭蟲們聚集在上部三分之一,而瓢蟲則佔據最頂端的一條線。這些顏色和斑紋各異的瓢蟲看上去種類豐富,不過它們全部都是一個種:異色瓢蟲。
異色瓢蟲的胸背板斑形、鞘翅斑形和色型有十幾到上百種變化,組合在一起能產生兩千種以上不同花紋的個體。
異色瓢蟲 (Leis axyridis)
有一隻多年未見的蟲子也跑來湊熱鬧了。雖然它酷似一隻大蟑螂,但和蟑螂的關係也僅僅是同在蜚蠊目而已。這是地鱉蠊科的蟲子,俗語裡「土鱉」的正主兒,雅號「土元」。因能入藥,對生存資源索取甚少,幾鍁腐殖土便可營生,我小時候幾乎家家飼養。
這是土鱉的雄蟲。雌蟲沒有翅膀,便於在土裡鑽來鑽去。
中華真地鱉 (Eupolyphaga sinensis)
去年來的時候屋內的蜘蛛網上有一隻蟻蛉的屍體,今年終於給我只鮮活的。脈翅目蟻蛉科的幼蟲挖掘漏鬥狀陷阱捕食螞蟻,被稱為蟻獅。成蟲若張開翅膀,非常容易被誤認為蜻蜓。但是蜻蜓不會被燈光吸引。
中華樹蟻蛉 (Dendroleon similis)
然而在我輾轉難眠的幾個小時裡,知了們從來沒有安靜過。它們甚至像白天那樣掀起一輪輪大合唱。半夜裡起了很大的風,由於我沒有固定好幕布的四角,當凌晨五點我回到平臺的時候,親眼看著它正以半米的幅度劇烈抖動,每一次都掀走了很多蟲子。現在上面的蟲子總數甚至不及昨晚的三分之一,欲哭無淚!
在短短的半小時內,天光放亮。第一隻蜜蜂來到了幕布上,我趕緊關掉燈。至少狂風幫我完成了抖蟲子這個最棘手的工作。完成搶救性拍攝後,我把剩下的蟲子用掃把撥下來,和地上的掃在一起。大多數的蟲子都去尋覓白天的隱蔽所了,那些躺在地上看起來半死不活的黑蚱蟬,像忽然驚醒的醉漢,感覺到現實世界的飢腸轆轆。我以極帥的弧線把它們一隻只踢飛回到樹上。
被徹夜的狂歡造成真正傷害的唯一類群是那些蝽科的臭蟲們。不知道為什麼,大約一半的臭蟲在這場演唱會結束後悲慘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