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初中的時候,一向節儉的母親從集市上買回來一樣對家裡日子好像並沒用的大物件:一副家堂。
這副家堂,掛在堂屋正中,能佔半面牆,上面用黑墨畫的嚴謹的一條條的直線,組成三進的大院,就連廊柱、臺階,也都是黑墨的嚴謹的線條。大院的屋頂倒是有曲線的,可給人的還是嚴謹的感覺。大院的門口畫著兩頭石獅子,也透著一股子嚴謹氣。母親請它回來的時候,已經請了毛筆字非常好的老先生在上面寫了從我老爺爺起的祖輩的名諱。家堂的兩邊是一副對聯,上聯:忠厚傳家久;下聯:詩書繼世長。
每當過年的時候,大概年二十七八,清掃了屋梁上的蛛網,擦拭乾淨桌子椅凳,再把地面掃淨之後,就請出家堂掛上,過了十五,就又收起來。這時期,母親還特意叮囑我們兄妹,此刻起,大桌子兩邊的椅子就不要做了。我問為什麼?母親說,要給你爺爺老爺爺他們做了。似懂非懂的我,也沒敢再多問,因為過年的時候,是有許多禁忌的。我就一遍遍地仔細觀察家堂,看到了書寫老爺爺爺爺奶奶名諱的,是工整的小楷。而兩旁的對聯,確是瀟灑的行書,透著股質樸。
我一遍遍地思考這對聯,也鑑賞它的書法。「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我想目不識丁的母親為什麼要選這樣一副對聯呢?家裡的長輩,倒都是忠厚之人也是看重讀書的。爺爺讀過私塾,毛筆字很好。至今我還記得,爺爺用他那雙細長又乾瘦的手,握住我和哥哥的手,教我們寫毛筆字。爺爺還誇獎二兄長的字寫得好。我的大爺和父親,學業都非常好。大爺讀了師範做了教師,父親卻受時代的影響,高中畢業後,沒能有繼續學習的機會。可是父親學業是非常優秀的,所以時常覺得遺憾。父親說起自己上學的經歷,那時候,都是走著去十幾裡以外的鎮上去上學,一早背著煎餅鹹菜,天還未亮,就要出發了,到得下午放學,再走十幾裡地回家。
或許遺憾自己沒有機會,父親對我們讀書,非常重視。他雖不輔導我們學業,但對我們不停止求學,卻是異常堅持。大兄長小時異常頑劣。初中時,不想繼續讀書,要去「闖蕩天下」。父親自是不許,訓斥了一通,也沒能改變倔強的兄長,後來竟是一路把大兄長踹到學校。自此,大兄長再不敢說不上學。年幼的我,在學校裡受了委屈,搬著自己的小凳子回家,哭著說不上學了。家人並不理睬。我就跟在母親身後哭,一遍一遍地宣告「我不上學了!我不上學了!」。母親只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並不理我。待得上學的時間,把我領到學校,自己就走了。
當時我特別羨慕我的一個小夥伴,每當自己在學校裡受了委屈,她的母親必會來找欺負她的同學叮囑一通,不要欺負她家的孩子。小小的我,看著母雞護雛般威武的別人的母親,看著有靠山的驕傲的夥伴,心裡真是羨慕。轉而傷感甚而有些抱怨,抱怨自己的母親不保護自己,抱怨自己的母親不為自己撐腰。後來雖請求過母親到學校裡來給我撐腰,說學校裡誰誰欺負我,母親終是不理。
我小時候,農村重男輕女思想還是挺嚴重,好多父母不供女孩讀書,認為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了,有啥用。而我的父母對我的學習,確是和兩位兄長一樣對待,甚至更看重。父親常說「你哥哥學不好,還能出力,你這一哈哈能幹啥哎」。每當這時,我好像就覺得我唯有學習,否則全無出路。記得在初中時,一個周末的夜晚,我在廊下的燈前,投入地讀英語,父親從外面忙完回家,看見這一幕,竟是高興了好幾天。
父親不僅對我們讀書看重,對其他人,也是鼓勵讀書的。村裡有個孩子考上了學,家裡拿不出學費。那孩子的母親找我父親請求幫忙。父親聽了,長久地沉默起來。每當父親苦苦思考的時候,都會無意識地一遍一遍揪著前額右側那並不茂盛的頭髮,此刻,父親就這樣又一遍一遍地揪起頭髮,陷入沉沉的思考……那時候,每家一年到頭就收入那麼一點兒,自己尚顧不過來,也常常是東借西湊地過活,大隊裡也是一樣。我以為同村的那個孩子大概上不了學了,而當那位母親再來的時候,卻是帶著學費千恩萬謝地走了。我不知道父親怎麼湊的錢,我知道就是我們幾個交學費的時候,父親也是要愁一愁的。可再難,父親也從沒想過讓我們兄妹三個任何一個輟學,來省一份花銷,或是多一個幫手。
現在,我們都長大了,都有了自己的事業。父親母親也老了,可對讀書,對家中小輩的教育,仍是最為看重,最上心。我們對小孩子們的教育和成長,也時常會討論,其中有欣慰,也有擔憂。欣慰孩子們都還看重學習,沒丟家風。擔憂的就比較多了,憂小一輩的孩子們不肯吃苦,太會享受;憂年輕人們不會過日子,不知節儉;也憂孩子們各自的性格弱點,又該如何教導……前兩天,我下了晚自習,已近十點,正匆忙檢查孩子的作業,準備趕快入睡的。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當時心中一緊,不是出了什麼大事,這個時間母親是不會打電話的。卻原來是問我聽《金山夜話》(一個說教育孩子以及正確處理家庭矛盾的收音機裡的節目)了麼,還說今天講的是教育孩子的,囑我聽一聽。我當時有些哭笑不得卻又有一絲慎重從心底升起。父親輕易是不願去打擾人的,又是在這麼晚的時候,我可以想像,這個時候,父親應是聽到了自認為很好的教育孩子方法,大概又正是他覺得是有利於他外孫的教育的問題吧,才會在明知很晚的情況下,還毅然打了電話。只是當時已覺很晚,得趕快讓孩子睡了,我終究是辜負了父親的一片心。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父親並沒有明確地教導過我們這句話,可我知道,每當這副對聯掛起,父親是會有一份驕傲和安心的。而它也已經融入到我們一家人的血液裡,成為我們骨子裡的東西,再也分離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