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公,商末周初人,姓姜氏呂,名尚字望,俗稱「姜子牙」。民眾口中的太公,時而是輔佐文武王、管理齊國的傑出政治家,時而是溪邊垂釣等候明主的老年隱士,時而又是玉虛宮元始天尊門下管理封神的人中仙,繁多的名與號,暗示出他所擁有的多面的形象。作為中國古代的一位知名人物,姜太公不僅本人有過輝煌的一生,也在後世發展出「武神」和「封神」兩種類型的人格神崇拜,正應了蘇軾在《禱雨磻溪文》裡所說:「夫生而為上公,沒而為神人,非公其誰當之!」
出身寒微的帝王師:姜太公其人
現今我們能找到的最早涉及姜太公的文獻記載,是《詩經·大雅·大明》。這篇關於周朝開國歷史的敘事詩在談到牧野之戰時寫道: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
其中,「師尚父」是對姜太公的尊稱,而「時維鷹揚」則表現了身處威風凜凜的伐紂軍隊,太公的驍勇之姿有如奮飛長空的雄鷹,格外引人注目。從這些詩句來看,姜太公應該是周武王陣營中一位重要的軍事家或將領;而他身上作為武將的這一面,將會得到後人的崇拜。
明萬曆刻《三才圖會》太公像
我們都知道太公有非常多的名稱、名號:呂尚、呂望、姜尚、姜子牙、太公、姜太公、太公望、師尚父,那麼彼此之間如何辨別?事實上,光是這些名字就能向我們講述不少關於太公的生平。
首先,「姜」是太公的姓,「呂」則是他的氏。先秦人姓、氏兩分,「姓者所以別婚姻,氏者所以別貴賤」,姓是用來標示共同血緣關係的,而氏則是用來區分從同姓宗族分化出去的各個父系族群。同時,先秦男子稱氏不稱姓,因此我們在早期文獻中基本看到的都是「呂望」、「呂尚」,而不會看到「姜尚」這樣的叫法。
「姜」這個姓格外值得討論,因為相傳該部族是炎帝神農氏的後裔,《說文解字》稱「神農居姜水,因以為姓」。由於姜水與姬水相去不遠,姜姓部落就經常與黃帝後裔、姬姓部族(周朝君主便姓姬)通婚。姜姓原本居住於西方,是古代遊牧部落羌人的一支,但很快就分離了出來,較早開始發展農業,並且不斷向東遷徙。長期以後,姜姓人就在今河南、山東等地建立了齊、許、申、呂、萊等國。因此,「姜」表明太公是龐大的姜姓部族的一員,「呂氏」則表明太公的祖先過去被封於東方的呂國,因此他的籍貫應該就在此地。
其次,「太公」、「太師」、「師尚父」等,不是他擔任的官職,而是周人(特別是齊國人)對他的尊稱。《左傳》僖公二十六年稱「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太」字在先秦均寫作「大」),劉向《別錄》裡把「師尚父」一詞解釋為「師之、尚之、父之,故曰師尚父。父亦男子之美稱也」。可見,用所謂「公」「師」「尚」等字來稱呼呂望,都是出於對他的崇敬,所以當我們使用「姜太公」來具體指稱這一歷史人物時,其實隱含了一種讚美的意味。
最後,關於廣為人知的「姜子牙」,這個名字大約是後人的一種誤傳。《史記索隱》引譙周稱太公「姓姜名牙,炎帝之裔,伯夷之後」,司馬貞自己則修正為「蓋牙是字,尚是其名」;然而縱觀先秦文獻,找不到一處稱太公為「姜牙」的記錄,所以「姜子牙」極有可能是漢以後的一種傳說、訛誤,與史實不符。不過有趣的是,恰恰是不合史實的一個名字在後世最為流傳。當然,這並不代表「姜子牙」這個名字就毫無意義,它是太公事跡傳播數千年的一個結果,代表了後人的新造和想像。
由此看來,歷史上的姜太公姓姜、氏呂、名尚、字望(一說名望),死後被尊為「太公」或「師尚父」。這些名稱足以說明呂尚在周朝享有極高的地位,那麼他的一生究竟是什麼樣的?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姜太公像
雖說姜太公的祖先因有功封於呂國,但是「夏商之時,申、呂或封枝庶子孫,或為庶人,尚其後苗裔也」,經過這麼多年的繁衍,到了呂尚一代大概已經沒有什麼政治資本了,從貴族降為平民,而他似乎又出生於一個特別貧困的家庭,所以只能四處奔波、謀生。結合戰國到漢朝的文獻來看,姜太公在遇到周文王之前可謂貧苦至極。郭店楚簡《窮達以時》篇稱:
呂望為臧棘津,戰監門萊地,行年七十而屠牛於朝歌,興而為天子師,遇周文也。
《戰國策·秦策五》:
太公望齊之逐夫,朝歌之廢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讎不庸,文王用之而王。
《尉繚子·武議》:
太公望年七十,屠牛朝歌,賣食盟津,過七十餘而主不聽,人人謂之狂夫也。
《離騷》:
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
《韓詩外傳》卷八:
太公望少為人婿,老而見去,屠牛朝歌,賃於棘津,釣於磻溪。文王舉而用之,封於齊。
《說苑·尊賢》:
太公望故老婦之出夫也,朝歌之屠佐也,棘津迎客之舍人也,年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齊。
這些記載告訴我們,呂尚年輕的時候似乎因為家裡過於貧窮,只能出外到妻家做贅婿(「人婿」「臧」),結果年紀較大以後卻被老婆掃地出門(「逐夫」),只能重新回到呂氏家族;他似乎在商朝首都朝歌的市場上當過屠夫,揮刀切肉,當街叫賣;他似乎又在棘津當過食品小販(「賣食」),但是賣貨能力也不怎麼樣;此外,他似乎還一度在旅店裡當服務員(「迎客之舍人」),也做過地位卑下的看門人(「監門」)——如今已無法考證太公是否有過全部這些經歷,概而言之,屠夫也好,小販也罷,都意在說明他早年極其窮困潦倒。
當然人們都相信,太公並沒有畢生窮苦,而是在七十歲那年走到了人生的轉折點,也就是得到周文王姬昌的重用,之後一舉立下了輔佐文王興邦、武王伐紂的赫赫功勞,成為周王朝的開國功臣。至於貧寒如呂尚是如何躋身於文王集團的,人們大約還不明就裡,因此便出現了「太公垂釣」的傳說。《呂氏春秋·孝行覽》稱:
太公望,東夷之士也,欲定一世而無其主。聞文王賢,故釣於渭以觀之。
後世廣為流傳的、隱居垂釣以候明君的太公形象就在這個時候初具雛形。
把上面的諸多材料整合到一起,就得到了史上第一篇完整的姜太公傳記:《史記》中的《齊太公世家》。司馬遷當然是在廣採眾多史籍和各方傳說的基礎上寫成的太公傳記,但由於它是一篇完整連貫的敘事作品,因此就成為人們了解這一歷史人物時最值得參考的文獻。
明弘治刻本《歷代古人像讚》太公題跋像
按照司馬遷的表述,太公呂尚是東海邊上的人(具體是哪一處沒有說明),他的祖先因為輔助大禹治水有功,所以在夏朝就受封呂、申兩地,並在此創建了姜姓的國家。然而到商朝以後,呂國和申國都漸漸衰落,因此有些呂氏後代就淪落為庶人百姓,而太公就是其中的一人,因此「呂尚蓋嘗窮困」。
至於太公是如何被彼時仍為西伯侯的姬昌所發掘的,司馬遷給出了比以往更為詳細的敘述:
呂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說,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
這一段顯然是在「太公垂釣」故事的基礎上擴寫而成,並加入了佔卜、預言等元素,從而讓太公與文王的初遇顯得更富傳奇性。
或許是出於「寧信其有,勿信其無」的治史態度,司馬遷還根據其他材料提供了太公遇文王的另外兩種故事:一種認為太公曾做過紂王的臣子,但因不滿暴政而離開,之後四處遊說諸侯,但沒有君主願意接納他,最終西行去了周國;另一種故事則認為,當姬昌遭逢牢獄之災、被紂王囚禁在羑裡的時候,他的手下散宜生、閎夭二人就去向呂尚尋求幫助,而呂尚聽聞姬昌賢明,所以就與二人一起搜羅各種美女珍寶,進獻給紂王,從而把姬昌贖出來——呂尚究竟是如何進入周文王集團的,司馬遷自己也沒法確定,但是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投奔周國的呂尚一定地位顯赫,做了文王、武王的帝師。
歸周之後,太公成為文王手下最重要的謀略家,他與文王一起謀劃如何推翻商朝的暴政,提供了許多兵權與奇策,使得周國國土大增,所以司馬遷說後世談論兵法時都會把他追認為祖師爺。文王駕崩以後,武王即位,集合了一個新的領導團隊,而太公在裡面扮演了一個主謀和總指揮官的角色:
九年,欲修文王業,東伐以觀諸侯集否。師行,師尚父左杖黃鉞,右把白旄以誓,曰:「蒼兕蒼兕,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後至者斬!」遂至盟津。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也。」武王曰:「未可。」還師,與太公作此太誓。
居二年,紂殺王子比幹,囚箕子。武王將伐紂,卜龜兆,不吉,風雨暴至。群公盡懼,唯太公強之勸武王,武王於是遂行。十一年正月甲子,誓於牧野,伐商紂。紂師敗績。
這裡「左杖黃鉞,右把白旄」的毅勇形象,和《詩經·大明》裡的描繪非常接近。不論是武王與太公共同立下太誓(即《尚書·泰誓》),還是太公一人的勸告竟能壓過佔卜和群臣的反對聲,都足以說明呂尚在周王室中的地位如何,而司馬遷也寫明太公在武王伐紂的大規模行動中出謀居多。
滅商以後,天下歸周,而作為功臣,太公封到了齊地。此時的太公又憑藉出色的治理能力使齊不斷發展壯大:
太公至國,修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齊為大國。
齊國是姜姓部族建立的國家,同樣是東海人的姜太公自然熟悉當地的風土人情,於是能夠因地制宜發展工商業,為齊成為大國打下了堅實基礎,「以太公之聖,建國本」,而嚮往齊國大國風範的司馬遷,也毫不吝嗇對於太公的讚美之詞。
總的來看,早期的姜太公主要呈現的是集政治家、軍事家於一體的開國功臣形象。他儼然成為皇權制度下的一個典範,寄託著無數文人的政治理想。不過,由於年代久遠,太公身世的模糊性也為後世的詮釋與想像敞開了空間。
昭烈武成王:武神崇拜的歷史
作為周王朝的重臣,姜太公自然很早就成為了人們崇拜的對象。我們如今可以考證,最晚在東漢時代,就有了祭祀太公的現象:《魏書》和《水經注》都曾記載,在汲郡的東北就有一座太公廟,廟前碑文表明此廟是東漢人杜宣、崔瑗等人所建。而到了唐代貞觀年間,官府開始明確下令在傳說中呂尚垂釣地磻溪建立太公廟,而官方的加入顯示了太公祭祀正不斷興旺。不過這個時候,人們對太公的崇拜似乎還缺乏一個明確的角色定位,似乎只是把他當作一個遙遠的先祖來奉祀。
山東省淄博市姜太公祠
然而,到了唐代開元十九年,太公信仰突然「升格」,因為朝廷下詔要求在兩京建太公廟,並且規定了明確的祭祀時間與禮制,《新唐書·志第五》記載:
開元十九年,始置太公尚父廟,以留侯張良配。中春、中秋上戊祭之,牲、樂之制如文宣。出師命將,發日引辭於廟。仍以古名將十人為十哲配享。天寶六載,詔諸州武舉人上省,先謁太公廟。
不僅武舉人應考要先去拜謁太公廟,而且軍隊出師、任命將領當日也要前來參拜講話,甚至連張良這樣的一代名臣也只能當他的從祀。可見,從這時起,姜太公呂尚就正式進入了國家級的祭典,而他的角色也被樹立為「武神」、「軍神」,太公廟因此就成了國家欽定的武廟。這種出人意料的崇拜到了唐肅宗時期甚至不減反增:
上元元年,尊太公為武成王,祭典與文宣王比,以歷代良將為十哲象坐侍。秦武安君白起、漢淮陰侯韓信、蜀丞相諸葛亮、唐尚書右僕射衛國公李靖、司空英國公李勣列於左,漢太子少傅張良、齊大司馬田穰苴、吳將軍孫武、魏西河守吳起、燕晶國君樂毅列於右,以良為配。
所謂十位良將,都是歷朝歷代大名鼎鼎的軍事家,比如孫武、樂毅、白起、韓信、諸葛亮等等;然而他們在國家大典中卻不能擁有自己獨立的祭祀場所,只能當作太公的「配享」,也就是從屬於太公的身下來享受人民的祀奉(該廟制後來成為元雜劇《十樣錦諸葛論功》的題材)。配享常見於帝王宗廟以及孔廟,比如顏回就從祀於孔廟,又如張良按照傳統就應從祀於漢祖劉邦廟,而姜太公之所以能擁有超高的祭祀規格,就是因為他被追封為「武成王」,與「文宣王」孔子相對應:在一個以儒為尊的帝國裡,孔子的地位無須贅述,而一個文王的大臣竟然能夠與千古聖人平起平坐,享受同等的祭祀。表面上,這種事在當時的士大夫眼裡簡直不可思議。
武成王姜太公衣冠墓
當然,太公信仰的升格絕非空穴來風:「武」對「文」,「武成」對「文宣」,從名字上來看,為太公追加的封號有意識地在與孔子的封號相對應;既然孔子形象及孔廟(等於國家的文廟)祭禮象徵著文官的體制性地位,那麼反過來,武神崇拜的升格,也就是在禮制層面上對軍人地位的肯定。對此,宋人周翰就看得很清楚:
昉自唐室,崇祀太公。原其用意,蓋以天下雖大,不可去兵;域中有爭,未能無戰。資其佑民之道,立乎為武之宗,覬張國威,遂進王號。
隨著兵農合一的府兵制在初唐走向崩潰,民眾越發不識弓槍,因此武則天創立了武舉制度,這就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武人的價值;而到了安史之亂後的肅宗時期,四處徵戰、安邦定國的武將對於朝廷的重要性已經遠遠高於安史之亂前,所以就不難理解肅宗為何下詔追加隆重的「武成王」封號。大幅提升姜太公的祭典規格,無疑與官方想要提振整個社會的尚武精神、抬高軍人的政治地位密切相關。到此就不難理解,德宗貞元年間出現的對武臣王廟制的非難,本質上則是以李紓、陸質為代表的文臣對武將的猜忌與戒備。
這裡涉及到的一個問題是,太公身上的何種屬性能夠讓他被唐人視為武神、軍神?前文已述,從很早開始,人們就把姜太公理解成一個開國功臣;也就是說,人們主要是從「君臣」的概念、從文王武王與太公關係的角度去把握這一人物形象的。所以,太公在後世被樹立為「武神」,具有獨立的地位,不是源於他的功臣身份,而是源於他作為勇將、作為兵家始祖的一面。
前文所引《詩經·大明》已有「鷹揚」的詩句刻畫太公在牧野之戰上的英勇,實際上,這種描述在史籍上並不少見,如《逸周書·克殷解》稱:
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王既誓,以虎賁戎車馳商師,商師大崩。
《史記·周本紀》:
帝紂聞武王來,亦發兵七十萬人距武王。武王使師尚父與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紂師。
這裡是說,當武王與紂王在牧野兩軍對陣的時候,武王先讓太公帶領一隊勇士衝鋒陷陣(「致師」),然後再指揮戰車跟進。這正說明太公本人也有武勇之力。同時,就像司馬遷所說的,歷史上的太公擅長謀略與兵法,因此後世基本會把他納入兵家的譜系中來,《事物紀原》卷九稱:
沈起《吳子序》曰:「兵法始於黃帝,其後得其傳者,周太公、齊管仲、吳孫武、魏曹操、蜀諸葛孔明,其書皆行於世。」
不僅著名的《六韜》(也稱《太公兵法》)託名為太公所作,後來也有大量的兵書被掛在他的名下,我們如今一般都把呂尚看作「兵家始祖」。所以,正是因為身上具有武將和軍事家的屬性,姜太公才被後人樹立為「武神」。而從唐到元代,太公一直保持著自己國家武神的地位,武成王祭典也基本沒有變化。
臨淄太公湖廣場上的太公銅像
到了明洪武二十年,一切都發生了轉變。《明太祖實錄》記載,當年七月禮部奏請沿襲前朝制度,立武學,用武舉,仍舊祭祀太公,並建置武成王廟。然而朱元璋給的回覆是:
太公周之臣,封諸侯。若以王祀之,則與周天子並矣。加之非號,必不享也。至於建武學、用武舉,是析文武為二途,自輕天下無全才矣。三代之上,古之學者,文武兼備,故措之於用,無所不宜。豈謂文武異科,各求專習者乎? 即以太公之鷹揚而授丹書,仲山甫之賦政而式古訓,召虎之經營而陳文德,豈比於後世武學,專講韜略,不事經訓,專習幹戈,不閒俎豆,拘於一藝之偏、之陋哉? 今又欲循舊,用武舉,立廟學,甚無謂也。太公之祀,止宜從祀帝王廟。
最終,按照朱元璋的「神號改正詔」,明朝官府撤銷了太公的「武成王」封號,舊有的廟也遭到廢止,太公改為在文王、武王廟陪祀。從這些話來看,朱元璋反對武成王祭祀的理由主要是兩個:一是呂尚本來只是「周之臣」,不管地位多高都抹不掉他臣子的身份,因此尊號為「王」就等於是與周文王、武王平起平坐了,而這嚴重違背君臣之禮;二是太公的武神祭祀過分抬高了武功的地位,會讓武人只知練兵而不習經學,而且文武並非殊途,人人都應爭做全才。這些說辭應該能夠反映朱元璋的一部分想法。不過,也有人認為朱元璋廢武成王廟制與他厭惡孟子有關:孟子曾多次高度評價武王伐紂,認為為臣的姬發是「誅一夫」而不是「弒君」,朱元璋對此等「民本」言論極其反感,廢除了孟子祭祀;而作為伐紂功臣的姜太公(何況他可能也做過紂王的臣子),大概率也會被朱元璋打上「不忠」的標籤,加以貶斥。
不論如何,出於種種原因,在明朝初年,太公的武神崇拜就走到了盡頭,自唐至明,其間也有六百多年的歷史。當然,國家仍然需要武神祭祀的禮制存在,因此就順應民間的趨勢,重新把在宋元年間就廣受崇拜、忠義的化身關羽樹立為「義勇武安王」。自此,關羽就替代姜太公,成為古代社會裡新的武神、軍神,並一直延續至今。
太公在此:民間的封神傳說
明人李雲翔在明刻本《封神演義》的序裡提到:「俗有姜子牙斬將封神之說,從未有繕本,不過傳聞於說詞者之口,可謂之信史哉?」可見「封神」傳說在明代時已比較流行,並且頻繁成為說唱文學的題材。如果說太公被立為武神更多是一種官方行為,那麼他役神、封神的仙道形象則主要來自民間流傳,以至於到如今,受命下山、手握封神榜、算卦捉妖的姜子牙故事最為民眾津津樂道。
問題是:封神者的形象與上一節的國家武神面貌相去甚遠,那麼這種民間傳說是如何演化而來的?作為歷史上真有其名的周朝政治家,姜太公是如何一步步演變成百姓口中的《封神演義》主人公?
答案最早在西漢劉向《列仙傳》中。按照《列仙傳》的說法,太公天生具有內智,絕非凡夫,在南山的溪邊隱居垂釣,三年後從魚腹中釣得兵書。之後遇文王、輔武王,撰寫了兵法一百多篇。長年服用荷花(「澤芝」)和地黃(「地髓」),所以活了兩百年才逝世,而且臨到下葬時棺中無屍,似乎是羽化成仙的證明——這裡的太公明白無誤地被視為一位神仙,與赤松子、嘯父、彭祖等人並列。先秦史籍多稱太公大器晚成,七十歲才遇文王,而太公後來歷任文王、武王、成王三朝,大約已逾百歲。這在今天看來不合常理,但在古人眼裡,長壽是成仙的重要標誌,因此他們很願意把太公想像為一位神人。
清代周培春繪太公神像圖
《列仙傳》是最早把太公當成神的記載,這種傳說到了後來就演變成太公能夠通於神靈、役使神靈的故事版本,常見於志怪小說中。如《博物志》卷八寫道:
太公為灌壇令,武王夢婦人當道夜哭,問之,曰:「吾是東海神女,嫁於西海神童,今為灌壇令當道,廢我行。我行必有大風疾雨。大風疾雨,是毀君之德也。」武王覺,召太公問之,果有疾雨暴風在太公邑外而過。
東海神女想要西行,卻遭到了灌壇令的阻礙,只因太公為政賢良有德,而狂風驟雨的天象不合於德行,致使神女當道夜哭,這正說明太公具有通神的法力。
而太公不僅可以通神,還能(象徵性地)役使神靈。歷史文獻多稱武王伐紂時遭逢惡劣天氣,比如《太公金匱》稱:「武王師到牧野,陣未畢,而暴風疾雨,雷電幽冥前後不見。太公曰:『善。雷電者,是吾軍動應天也。』」,從而藉以論證「天人感應」的思想。而古人多把風雨雷電想像成各司其職的神靈所操控,因此惡劣天氣就被進一步解釋為四海之神前來助陣。《舊唐書》長孫無忌奏疏引《六韜》逸文稱:
武王伐紂,雪深丈餘,五車二馬,行無轍跡,詣營求謁。武王怪而問焉。太公對曰:「此必五方之神,來受事耳。」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職命焉。既而克殷,風調雨順。
另有《太平廣記》卷二百九十一的「四海神」條目:
武王伐紂,都洛邑。明年陰寒,雨雪十餘日,深丈餘。甲子平旦,五丈夫乘馬車,從兩騎,止王門外。師尚父使人持一器粥出曰:「大夫在內,方對天子,未有出時。且進熱粥,以卻寒。」粥皆畢,師尚父曰:「客可見矣!五車兩騎,四海之神與河伯風伯雨師耳!南海之神曰祝融,東海之神曰勾芒,北海之神曰顓頊,西海之神曰蓐收,河伯風伯雨師。請使謁者,各以其名召之。」武王乃於殿上,謁者於殿下門內,引祝融進。五神皆驚,相視而嘆。祝融等皆拜。武王曰:「天陰乃遠來,何以教之?」皆曰:「天伐殷立周,謹來授命。」顧敕風伯雨師,各使奉其職也。
這個故事傳達的信息有二:其一,太公通於神靈,僅憑「五車兩騎」就能判斷是哪些神,並能叫出他們各自的名號,引得眾神皆驚,「各以其名召之」,相當於是為武王溝通了神仙界;其二,同時也是更重要的,不論「各以其職命焉」還是「各使奉其職也」,都表明太公擁有一種象徵性的、高於四海神的權力,能夠以天命的名義調遣他們為伐紂戰爭服務。
清代墨繪本《封神真形圖》姜太公畫像
這樣一種「役神者」的形象,就是《封神》姜子牙的原型。一般都認為,《封神演義》是以元代《全相武王伐紂平話》的故事框架為基礎的,不過《武王伐紂平話》的內容主幹是「呂望興周」,並無「封神」相關的行為,所以民間的「封神」傳說主要還是由志怪小說(以及《史記·封禪書》中「太公作齊地八神」的記載)脫胎而來。《封神演義》第六回裡雲中子得知紂王焚毀寶劍後,點頭嘆息道:
一則是成湯合滅,二則是周國當興,三則神仙遭逢大劫,四則姜子牙合受人間富貴,五則有諸神欲討封號。罷,罷,罷,也是貧道下山一場,留下二十四字,以驗後人。
對照來看,雲中子所說的五件大事,幾乎就是志怪小說裡「太公命神靈助周滅商」的基本結構,而由於「封神」內容的加入,使得整個姜子牙故事具備了神魔小說的性質。不過,在這個充滿了神魔的世界中,姜子牙也並非《列仙傳》裡那個活到二百歲的神仙。《封神演義》第十五回裡寫姜子牙受命下山,代元始天尊封神:
子牙忙至寶殿座前行禮曰:「弟子姜尚拜見。」天尊曰:「你上崑崙幾載了?」子牙曰:「弟子三十二歲上山,如今虛度七十二歲了。」天尊曰:「你生來命薄,仙道難成,只可受人間之福。成湯數盡,周室將興。你與我代勞封神,下山扶助明主,身為將相,也不枉你上山修行四十年之功。此處亦非汝久居之地,可早早收拾下山。」
姜子牙終究還是一個人,這一點與志怪小說相同,不過他既是「人中仙」,就溝通了以元始天尊為代表的神界和以武王為代表的人界:一方面替師尊張布封神榜,讓諸神靈從劫運中解脫出來;另一方面則領導周國軍隊與闡教勢力推翻商紂,完成興周大業,就像歷史上的呂尚所做的那樣。因此,到了《封神演義》這本通俗文學作品裡,「太公役神」傳說就完成了向「子牙封神」的轉變。
明萬曆刊本《新刻鐘伯敬先生批評封神演義》「姜子牙歸國封神」頁版畫
雖說姜子牙是人,但畢竟代表了元始天尊,因此具有一種權威性。小說第九十九回寫姜子牙歸國封神的場景:
子牙宣讀敕書畢,將符籙供放案桌之上,乃全裝甲冑,左手執杏黃旗,右手執打神鞭,站立中央,大呼曰:「柏鑑可將『封神榜』張掛臺下。諸神俱當循序而進,不得攙越取咎。」柏鑑領法旨,將「封神榜」張掛臺下。
雖然姜子牙自身神通並不廣大,但封神行為代表了他對於諸神的一種象徵性的號令與權威,就如同他手中的那根打神鞭,威力不大,但內在地具有制約、管理眾神的意義。不難發現,這樣一種封神的權威,與作為灌壇令攔阻東海神女、代表紂王部署四海神河伯的「役神」行為,是具有一致性的。
「太公在此,百無禁忌」字畫一例
此類封神傳說得到民間的傳播,就演變為姜太公具有驅邪的法力,並與百姓的日常生活相結合,形成了一種「保護神」的太公崇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姜太公在此」的貼畫:人們在新造房屋、修理倉庫、自立門戶等涉及到家宅的行動時,會在房梁上張貼「姜太公在此,諸神迴避,百無禁忌」的字畫,以求闢邪保平安。相關的傳說認為,姜太公封神之後,唯獨自己沒有封號,玉皇大帝深為同情,於是降詔宣布,日後太公到任何一地,諸神都應該暫時避讓。這種風俗最晚應流行於清朝(特別是江南地區),如今在一些農村地區也能看到,而按照部分清代文人的解釋,這基本是受《封神演義》的影響所致。
如此看來,即便作為國家武神的崇拜幾乎已經消失無蹤(甚至於說姜子牙無法成仙、沒有封號等故事,都是對於太公被剝奪「武成王」封號的一種映射),姜太公還是經過普羅大眾的想像,轉化為一位人們樂於接受的「家神」。而有關「封神」的神話與崇拜,亦可作為一項例證,向我們演示民間文化與宗教特定的發展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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