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生命書寫
憂傷的心田裡詩之花熱烈綻放
愛與恐懼 痛苦與歡愉
她用詩歌為自己
也為眾生共同的悲哀 恐懼
釋放一個美的出口
《灰娃——生無哀歌》
在月桂樹花環中
你輝映鑽石的光束
今年相思鳥初次北飛
頭一聲春禮一霎明豔
寂寞的心驚悚了
想那些氤氳升華的日子
都入夢來
——灰娃
2010年5月張仃先生逝世百日,灰娃在不寐之夜,寫下了對愛人的無限思念。那一年的她已是83歲的老人,可是,她筆間仍然泉湧著不息的詩魂。「灰娃始終是個孩子。一般人一長大,就世故,世故以後就不再有詩,灰娃到老年還能寫詩,她有一顆孩子的心。」張仃先生曾如此評價自己的夫人。
灰娃:我尤愛你,覆滿落葉的幽暗流水。我只為你祈禱大把花瓣向你拋,我就不由自主地出現了這些詩句,你就像村路上那個朝山覲香的人,你那個褡褳掛在肩上,落滿了塵土,跪著到你要敬神的那個地方,跪著走,你還忍著饑渴,你都是這樣子的,那麼你這樣子往前走,這樣子吃苦,還要往前走,你的路哪裡是盡頭。
王魯湘:在某種意義上,您這個朝山覲香的這個人,以及他覲香的這個行為,不就是人類歷史嗎。
灰娃:對,所以我說你的路呢,象徵著整個人的路,人是這樣子地前進,用膝蓋跪著往前走,還那麼虔誠的。所以就是人類偉大,還是感覺到人類是很好,可愛的。
王魯湘:也就是他可愛的地方,偉大的地方,對。就是他的行為背後,有一個精神的理念在支撐他,對。
灰娃原名理昭,1927年出生於陝西臨潼,今年已是93歲高齡,她人生劫波歷盡,才華出眾卻鮮為人知,自稱「一個悄悄活著的人」。
王魯湘:很多評論家,都說啊您是一個天然的詩人,就是您是一個根本沒有想過要做詩人,結果是成了一個用真性情,真生命,然後來抒寫詩歌的這樣的一個詩人,是什麼原因,什麼情況之下,您突然開始寫詩的?
灰娃:就是我在嚴重的有抑鬱症的情況之下,我自己在屋子裡,大夫讓我暫時別出門,怕一切刺激。因為平常家裡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就我一個人,日子久了,一個人腦子就是胡思亂想。莫名其妙地從一個事物跳到另一個事物,一個年代跳到一個年代,因為我從小有一個習慣,我把我喜歡的字、詞、語言,隨便拿個紙,無目的地把它留下來。我在寫的過程中,享受詞語的美,所以到1966年,精神有嚴重抑鬱症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在家,又是這個習慣,我寫,隨便什麼字,我也不是要留它,所以什麼紙張就行,我就寫一個字,有時候兩個字,有時候好幾個字,有時候還很多字,都寫。
「搖曳人心魂的風歇息了 鐘聲也靜默,我笨拙善意的唇 也寂然閉合,從那兒凋謝了往日的 琴聲激情。」1966年灰娃罹患嚴重的抑鬱症,在喪失了現實感的情況下,灰娃不自主地寫下了這些句子。清醒後,她對自己所寫的不合時宜的文字感到恐懼,就把這些字撕碎了扔到馬桶裡衝掉。偶然一次,張仃先生看到這些文字,告訴灰娃你寫的是詩,要寫下去、留下來。
灰娃:他說你從小長大,心裡就一個美字,他說你心裡有許多的美,你都不知道。你應該給這個美在心裡頭,隨著人消亡,美也流失了,沒有了,你應該給你心裡頭的美一個出口,就是把它寫下來,我們民族需要這個,他這麼講的。張先生最啟發我的一點就是指出了我心裡的東西,我自己不明白的,他點醒了我,因此我能留下一些我心靈裡想的東西,如果我不寫下來,我消亡了,那些東西就沒有了。
如今回過頭來看, 病重期間灰娃斷斷續續寫出的一些詞句,其中很多是關於自己對鄉村生活的記憶和對農民的歌頌,不經意間這些詩,成為她的一種心靈治療方法。
灰娃:我有一首詩叫做《心病》,就是我心裡的病,什麼病呢,就是我小時候去過的那些農村,我看見他們過年,我跟你們講,你們也會驚奇農民的創造。 這麼大的缸,很高的缸,很粗的瓷,缸,還有什麼瓷呢。
王魯湘:是陶呢,還不是瓷。
灰娃:經常要去井裡打水,一桶一桶地把這個缸(打)滿了,做飯,洗衣服都用它,所以這個水缸過年的時候,上頭飄了很多蠟燭,點著的,在裡面遊,走動,它那個蠟燭的影子,也在裡頭走動。再加上神龕什麼的,高高低低的都有蠟燭,因為他認為,把角落裡,每個角落都得有蠟燭,就把黑暗驅逐了,到了明年就是煥然一新了。你像這樣一個除夕,光這個眼睛的享受到心靈,這多麼美。那麼水缸上它遊動,蠟燭,我們中國蠟燭是一個竹子,怎麼能水裡怎麼能插穩這個竹子呢。那我們,人家沒說我就想不出來,我給別人說,他們也想不出來。他是怎麼,農民種的那個蘿蔔,最大的那個白蘿蔔,切的厚厚的,把那個插到這個蘿蔔上頭,蘿蔔是圓的,在水上能飄起來,這樣就來回地走動,你看影子也動,這個光和影那種美,你說農民聰明嗎,他那麼苦,他能想盡辦法,就是人,不光就是,我們人類多苦都要想盡辦法,讓自己過美好的生活。
《不要玫瑰》是灰娃的一本自選集,收錄了她人生各個階段創作的60多首詩歌,每首詩都有她靈魂在痛苦中飛逸而出的蕩然。
自幼經歷戰火、少女時代進入延安、青年、中年先後經歷兩次喪夫之痛的灰娃,在幸與不幸的兩極, 陷入了自己命運的困境、精神的深淵。她的筆端,可見複雜情緒的流轉,各種明麗與奇詭的意象,死的恐懼、生的希望等等。灰娃的家人畫家冷冰川先生,用自己的作品解讀著灰娃的詩歌。
冷冰川:你看頭上的角,犄角,這就是和詩神,和神話有很多暗示的,還有死神,許多線條,像個面紗,是死亡的面紗,我是這麼想的。還有許多箭,就是在左下角,有許多箭,還有當時有死亡就有生命和花朵,這個死神手上還是捧著。
王魯湘:他實際雙手還是捧著一些花。
冷冰川:對,希望和一些生命的東西。
1986年灰娃與自己的人生導師張仃先生成了晚來伴,在張仃先生的鼓勵下,灰娃始終在進行詩歌創作。張仃先生去世後,灰娃寄情於筆端,寫下了幾十首緬懷丈夫的詩歌。
冷冰川:兩年前,也是因為張先生的一個百年展,她的生物鐘完全顛倒了,就是白天睡覺,夜晚整夜的睡不著,她就坐在桌子前,也就是今年她告訴我,她說它夜晚,那麼靜,那麼的,她說只聽到自己的心跳,那個時候她說她真的是不用思考,不用想像,字、句、自然地就在筆下寫下來,她說有時候很幸運,第二天一看,幾乎一個字都不用改,她很享受這種創作狀態,也很珍惜。 我曾經問過,我們要不要用什麼藥把那個生物鐘調回來,她說不用調了,一個是我老了,就不調了吧,第二個,我享受這種,包括珍惜這種天然的創作時刻。
王魯湘:這應該也是一個生命奇蹟和精神奇蹟,包括文學奇蹟。
冷冰川:對。
王魯湘:因為我們知道,一個94歲的人,還在寫高質量的詩,這個本身,就是在人類歷史上就很少的了,因為人類歷史上你找個94歲還活著,寫詩的人就很難了。對不對?而且她寫的詩,還是高質量創作的詩。
冷冰川:她說她只有真正內心想說的,就是溢出來的,她才願意表達出來。我知道她寫詩是一筆一划,因為她衰老和肩周炎的關係,她是每一筆都像用刀在刻,我說疼痛好像會被認為誇張,而她說的我是渾身在疼的時候,我在刻寫,她不是寫一遍兩遍,她寫完了一遍,第二天只要發現有一句,或者一個意象不行的時候,她就會反覆抄,抄寫以後,還會在上面塗,改的。我覺得她真是在用那種原力,在劃生命的痕跡。
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中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這句話在灰娃身上也再合適不過,曾經的精神疾患讓她生不如死,詩歌接引著她、療愈著她。在人生的每一個艱難時刻,她與詩歌不離不棄。
王魯湘:就是十年以前,張仃先生去世的時候,這個事情對灰娃的打擊還是蠻大的,她好幾年,沉浸在失去張仃先生的這樣一種,你說她痛苦其實也不是,反正一種這樣的一個情緒圈裡,有點拔不出來。那幾年所寫的所有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圍繞著張仃先生,他的所有的生活,在一起生活,共同生活的這些細節。
冷冰川:她在有兩年時間,比如說她在這次在外面講,她自己也讀了,特別是一首,張先生逝世五年的時候,她寫了一首《屋簷下》,逝世十周年的時候,她就又寫了一首《重回屋簷下》,她就是說,我心已經死了,我人也死了,我只是魂回來,我看看我和張先生住的那個老屋簷,老街道。她是真的以為自己死了,她來探訪張先生和探訪他們生活的幸福。
王魯湘:那這個從您的插圖來看啊,顯然就是你對於灰娃的詩,有一個你自己的獨特的理解的一個角度,而且你的角度,還可以轉換成形象,那麼你怎麼理解灰娃的詩呢?
冷冰川:她的詩裡面,幾乎每一句,甚至每一句的字眼,都有強烈的色彩感,和韻律。因為奶奶對音樂,她曾經說過,我如果不是詩人,或者我有機會,給我一個機會,做音樂家,或者樂器,她就會成為一個很好的音樂家,她說話都是很嚴密,很內斂的,她說這句話的這樣,她充滿了激情和自信。
王魯湘:你看這一首《無題》,它的節奏啊,我按照這個節奏來念啊,為什麼我今年這樣憂鬱,田野裡紫地丁早已謝了,布穀鳥將唱起明亮的歌,從我們屋頂上往返掠過。可愛的紫地丁歲歲開放,布穀聲從雲端搖落蕩漾,山那邊估衣噢叫賣聲聲,什麼人留下這孤井一口,為什麼我今年這樣憂鬱。
灰娃生而懷有一顆敏感、尚美、充滿理想主義的靈魂,讀她的詩,能感受到她無意中將世間眾生共同的恐懼、悲哀擔荷於自己的胸懷:「人性的委屈、朔風蝕骨、暗啞了生命的哭泣、掩埋白骨的山坡」。同時,這些意象卻可以瞬間轉化成對生命的禮讚、對萬物之愛、對永恆之美好的期許。「我為每一個靈魂祈禱,心存感恩」、「那一片青色的美麗,還把清冽泉水 一直引到一角乾涸的心。」每一次意象的轉化,都是她的化術,更是她的人生智慧。
王魯湘:您的詩裡頭有幾個意象特別的突出,一個是廢墟,一個是墓園,也就是墳地,墓地,還有一個呢,就是一個時刻,進進出出,能夠俯視人世的一個靈魂。這幾個東西,經常出現您在的詩歌裡頭,您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廢墟的意思,為什麼會這樣寫詩呢?
灰娃:就是我就說詩,這件事情是個什麼事呢,詩,這一件事情本身它就是純粹的靈魂性的東西。精神性的東西,詩人應該把自己靈魂是什麼樣,原原本本的拿出來,和讀者交流。至於讀者怎麼理解你的,那是讀者自己的創造,越創造越好,大家都在創造。所以我就是說,我為什麼寫的這麼多東西,就是說我總是想到我們人類,我不是給你說過一個很寬的,看不到對岸的大河,漂滿了人的屍骨。我總夜裡老醒著的時候這麼想,那個大河都是我們人類的屍骨。就是人類可憐,人類也偉大,也可愛,對不對。所以我寫到我們人生這都是什麼,廢墟。
王魯湘:墓園。
灰娃:墓園,經常我們人類創造的很好的,我們把它毀了。
王魯湘:就是,您看你喜愛的古希臘,古羅馬,不都是廢墟了嗎。
灰娃:對,可是我們打起仗來了,毀了我們所創造的最美好的東西。自己毀自己,人類多可恨。所以我講到人類裡頭,也有一種,就是敗壞人類的,人類自己敗壞。可是毀了以後人類再創造,人類就是有一種堅強的。
王魯湘:一種重生的能力。
灰娃:對對。
儘管已是行動不便,一直隱居於山中的灰娃,還是帶著自己的詩歌出發了,為了那些喜歡她詩歌的朋友們,93歲的她來到南京、上海、南通等地,與自己的詩友見面,她希望在這個詩歌被漸漸遺忘的年代,讓更多人知道詩歌的力量。
灰娃:我的詩沒有,印成金子,銀子,都沒有完成,為什麼。我打開只要眼睛看見,老想改,但是你總有相對的。
王魯湘:相對穩定下來的時候。
灰娃:對,讓讀者,要不然你隨時,你永遠不能成為書了。那就在你自己心裡胡想,那不能和讀者交流,不能給讀者一個,文字引起他創造的機會。讀者看了這個,他心裡有跟我不一樣的體會,他就有一個創造。所以就是說,讀者絕對是創造者。
不要玫瑰 不用祭品 / 我的墓 / 常青藤日夜洶湧淚水 / 清明早上 喚春低唱 一隻文豹 / 銜一盞燈來
《不要玫瑰》中的詩,有憂傷與悲情卻不消極涼薄,有恐懼與苦澀卻不陰暗沮喪,人如其詩,陽光下滿臉笑意的灰娃,命運有苦難,而生無哀歌。
編輯:王竹、林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