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是當時欽定的詩仙——李白則是生前被稱為謫仙人,被稱為詩仙,是後來的事了。
唐宣宗寫白居易的:
「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雲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白居易的詩老嫗能解,眾所周知。
這說法出處,是宋朝僧人惠洪的某段話,想吐槽唐末詩風太通俗。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降,則易之。故唐末之詩近於鄙俚也。」
同時代,蘇軾一度也覺得元輕白俗,但蘇軾晚年品出白居易的味道了,覺得真香:
「東坡云:『白公晚年詩極高妙。』餘請其妙處,坡云:『如「風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此少時不到也。』」
白居易哪怕淺白通俗,也是返璞歸真的好。
蘇軾這種大才,都需要點時間來品味的。
當然,白居易的妙處,不只是平易近人。實際上連他的平易近人,都是自己著力追求的。
畢竟一個人如果只會寫大白話,是沒法成詩仙的。
元稹了解白居易,他誇白居易,那是樣樣都行:
「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長,樂天之長,可以為多矣。夫諷諭之詩長於激,閒適之詩長於遣,感傷之詩長於切,五字律詩百言而上長於贍,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長於情,賦、贊、箴、戒之類長於當,碑、記、敘、事、制誥長於實,啟、奏、表,狀長於直,書、檄、詞、策、剖判長於盡。總而言之,不亦多乎哉。」
白居易的境界高到什麼地步呢?
他知道怎麼寫能讓人喜歡,知道怎麼寫能讓人嘆好,但他對詩的眼光極高極寬,不想那麼狹隘。
他的平易近人,是故意的。
他的《與元九書》裡,傾訴過自己的理想:
以前的詩很寬宏,到周衰秦興,詩歌不能用來補察時政描述人情了,就變成傷別怨思了,後來也不過沉溺山水風花雪月罷了:太小眾了。
所以我不能這麼膚淺啊,我搞新樂府諷喻詩,我搞閒適詩,我搞感傷詩,我搞雜律詩。諷喻詩要兼濟天下,閒適詩要獨善其身。
我也知道喜歡我詩的,許多也就是喜歡雜律和《長恨歌》。可是大家喜歡的,反而是我不喜歡的。
我也知道我的諷喻詩太質樸太直白,閒適詩太迂闊,這些也就你(指元稹)喜歡了,不知道以後人喜歡不喜歡,也就你知我的心了。
以白居易的大才,要寫出讓學者詩人們讚嘆的玩意,簡直隨心所欲。
但在他眼裡,詩不該只是風花雪月山水怨思,而該是上下相通的東西。不該是一部分人的玩物,也可以是人民的藝術。
所以他是以大才子的身份,儘量寫點大家都能讀懂的玩意,以便擴大詩的影響力。
是所謂詩歌界的人民藝術家。他的通俗易懂是刻意的,而且如蘇軾們所欣賞的,其實並不影響他的高妙。
說一個反例:乾隆。
乾隆寫詩很多,許多也是大白話。當然,不是他想寫成大白話——是他只能寫出大白話。
金庸先生曾引周作人和稻葉君山的說法,說乾隆的詩妖異在:
——編不出字來,就用虛詞墊字。
——編不出典故來,就自己捏個典故湊。
比如乾隆南巡至海寧,有詩云:
「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
石徑雖詰曲,步來哪用尋?
無花不具野,有竹與之深。」
——「重駐蹕之清」是什麼鬼?
「步來哪用尋」確定不是打油詩?
乾隆寫海寧的柴塘:
「北坍南漲嗟燒草,水佔田區竟變桑。」
——燒草不知道是什麼鬼。
變桑是啥意思?滄海桑田?
「伍胥文種誠司是,之二人前更屬誰?」
——第二句這個之字,是編不出來,硬湊一個字平衡字數吧?
「當前也覺有奇訝,鬧後本來無事仍。」
——本來該是「鬧後本來仍無事」,但因為事字不合轍,乾隆就任性了,「無事仍」。
「南坍與北漲,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樓如舫以乘。」
——與、和、之、以這四個字全是虛字廢話。如果把這四字去掉,本詩變成:
「南坍北漲,幻若谷陵。江尚岸近,樓如舫乘。」
好像根本不影響嘛……
所以平易近人,也分不同。
像白居易,不是只能寫大白話,他能寫各種體例風格,只是他希望將詩歌拓寬,於是刻意為之,是所謂詩歌界的人民藝術家,仙人下凡塵。
需要的時候,《長恨歌》、《琵琶行》、《遊悟真寺詩》這樣的大長篇,也是張嘴就來。
而乾隆的詩易懂,是他只能寫大白話,亂七八糟湊幾句假裝韻腳,就好像是詩了——還自己編點典故來假裝很深沉呢。
大概類似於:都是說大白話,老舍先生、汪曾祺先生的小說語言,就堪稱藝術作品。我小學教導主任的發言稿,就很容易讓我睡著。
更進一步:
白居易是可以「捫蘿蹋樛木,下逐飲澗猿。雪迸起白鷺,錦跳驚紅鱣。」可以「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群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也可以一口氣一百二十句《長恨歌》。
但他還是可以跟咱們「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為普通百姓發聲。
乾隆是需要虛字墊字才湊得出來詩,好吹自己的功績。至於指望他寫詩為賣炭翁這樣,被宮使欺壓的百姓發聲……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