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我們的世界在納博科夫的眼中,更多彩一些。
在他的回憶文集裡,納博科夫提到了這樣一種被他稱為「color hearing」的能力——字面意義上的,聽見色彩。
不同語言裡不同的音節,都被他賦予了繽紛的色彩表現,從而完成從聽覺到視覺的蛻變。
這當然不僅僅是一種藝術化的表達——雖然薔薇石英色的v的確相當浪漫——而更加是納博科夫作為一個「聯覺者」對親身體驗的世界的精準描述。
Synethesia, 通常被譯作「聯覺」或「通感」,是一種特別的感知狀態。
比較科學的描述是,「一種感官刺激或認知途徑,會自發且非主動地引起另一種感知或認識。」
比如納博科夫,聽覺上的刺激,可以引發視覺上的對於色彩的感知。
這種關聯不是刻意規定下來的。v之所以是薔薇石英色,不是因為納博科夫想讓v變成這樣,或者是某種人之間的約定俗成,而是他感知中的v就是這樣。
擁有聯覺的人被稱為「聯覺者」,synesthetes。
有些聯覺者只是單純地感受到了特定的感官體驗之間的強烈聯繫,有些聯覺者卻可以實實在在地看見因為聯覺產生的顏色或者形狀。
雖然「聯覺」有時候會被稱為是一種神經系統疾病,它並不會對聯覺者的日常生活產生很大的負面影響,也因此並沒有出現在精神疾病診斷手冊中。
而對於不少聯覺者來說,這種特殊的感知能力並沒有讓他們感到困擾,反而有時會帶來一些帶著些浪漫的意外之喜。
激發色彩感知的聯覺現象,在聯覺者中出現的比例佔86%左右,是最為常見的聯覺體驗。比如,「字位-顏色聯覺」 (Grapheme-color synesthesia)就是把個別數字或者字母和不同的顏色聯繫在一起。
雖然有研究顯示某些特定組合會相對常見,對於不同聯覺者來說,不同數字/字母和顏色的搭配都不太一樣。
另一種和色彩相關的是「Chromesthesia」,雖然通常被譯作色聯覺或者色幻覺,實際上指的是從聲音到顏色的聯覺現象。
對於這種聯覺者,世間萬籟都有更可能誘發他們獨特的色彩體驗。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比較罕見的聯覺體驗。
輕小說《文學少女》裡,可以品嘗文字的味道的天野遠子,就和「詞彙-味覺聯覺」的體驗有一絲相似。和遠子不一樣的是,詞彙-味覺聯覺者在聽到某個詞語的時候就會嘗到特定的味道。
比如有人說,英語單詞「this」,嘗起來是麵包浸在番茄濃湯裡的味道。
許多聯覺者在體驗世界時的豐富感受,使他們在創造性活動中可以為作品帶來更多層次。
或許正是因為納博科夫對於聽覺和視覺信息的敏感度,他的文字可以為我們的想像蒙上一層濾鏡,讓讀者從細微處感知另一個維度的世界。
然而,他的敏感是天生的、自然而然的。有些作家卻是刻意地模糊了感官與感官之間的界限,主動地傳達多層次的知覺信息。Synethesia就這樣成為了錢鍾書口中的「通感」。
雖然「通感」一詞很晚才被提出,但其實很早就可以在詩文中找到這種手法的蹤跡。
「紅杏枝頭春意鬧」便是把視覺上的枝頭花開與聽覺上的喧鬧聯繫在一起,巧妙地藉此表現爭奇鬥豔之景。「鬧」一字是詩眼,是「感覺挪移」的核心。
蘇軾的「小星鬧若沸」也同理,實際上並無聲音,只是藉由聽覺體驗,創意性地描述視覺景象。
西方的文學作品也有不少類似的手法。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費茲傑拉德這樣寫道:「大地蹣跚著離開太陽,電燈顯得更亮,此刻樂隊正在奏黃色雞尾酒會音樂,於是大合唱般的人聲又提高了一個音凋。」
音樂怎麼會變成黃色的?費茲傑拉德賦予樂隊音樂的明亮色彩,標誌著「通感」的運用。
但丁《神曲》地獄篇裡也把眼中的太陽和聽覺聯繫在一起——
雖說修辭手法是刻意的,我們的語言在無意中已經有了感官相通的影子。
「冷暖色」這種說法已經成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我們好像不太會注意,冷和暖,作為一種溫度或者觸覺上的概念,並不是天生就和顏色關聯的。
你可能也會在起床之後說,「我睡得很香」。睡覺本不是一種嗅覺體驗,卻在這個時候自然而然地和「香」搭配在了一起。
也許,總有什麼時候,你在心裡想過,「這個女孩子笑得真甜」,或者「我也想擁有這樣甜甜的戀愛」。這種時候,你的舌尖會嘗到甜意嗎?
或者其實,糖分本身只存在於語言之中。
當視覺信息從眼底傳到指尖,甚至舌尖,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就好像我們賴以生存的空氣,不思考它到底有什麼成分,也不妨礙我們進行呼吸。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五感之間的通道可以被這麼輕易地打通?
通感或許可以被看作一種特別的隱喻。
隱喻需要遵守「從可及性程度高的源域映射到可及性程度低的目標域」的認知規律,而通感作為隱喻的子類,也應當遵守這個規律。
所謂「可及性」,大概就是人類能夠接觸到的難易程度,比如「愛情」之類的抽象概念,可及性就比「麵包」這種觸手可及的食物可及性低。
對於通感來說,公式的兩邊都是感官,一般理論裡的「可及性」都不低。於是認知語言學家提出了「身體體驗性」這個概念。
觸覺、味覺都需要感覺器官和事物直接接觸,而聽覺、嗅覺和視覺則不需要,因此前兩種的「身體體驗性」更高,「可及性」也更高。並且,觸覺的感覺器官並不如其他的四種感覺那樣局限,因此被認為「可及性」最高。
通感的方向就可以通過這種理論來進行預測。比如說,「甜美的笑容」就是從身體體驗性更高的味覺(甜),映射到身體體驗性較低的視覺。
也有語言學家認為,語言中的通感現象與人類的認知本身無關,而是存在一個適用於所有語言的映射模型。
Joseph M. Williams在他1976年的論文裡,從歷史上英語詞語的語義演變的角度出發,對通感的方向性進行了概括。
他列舉了大量的英語中的通感現象,同時提到了日語和一些印歐語系的語言,以此佐證他的假設不僅僅在英語中成立。
或許……不了解為什麼會出現通感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不管是生物本能的影子,還是歷史留下的痕跡,我們只需要知道,我們的語言裡掩埋著太多遺珠。
或許在下一次不由自主地建起感官橋梁時,你會注意到它們——那些纏繞在眼底、舌尖、耳邊的繾綣。
眼耳口鼻,都被文字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