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俊
牛年說牛,有一種親近感,人們都有話可說、有詞可用。牛是人類的朋友,是農耕文明的標誌,傳統的農業生產、農村生活、農民生計離不開牛。揮別刀耕火種,揖別牛耕馬犁,農業科技日益刷新、顛覆和改寫著我們對「三農」的認知,但牛依然是中國鄉村的風景、中華文化的元素,是中國人的鄉愁記憶。
寫下這個標題,似乎有一頭牛正從長江中遊南岸的三國故壘赤壁向我走來。那裡是我的家鄉,我在那裡度過了童年。
湖北赤壁有個大田畈,大田畈裡有個村莊叫蓮花塘劉家,村口有一塊地叫桅杆丘。劉家祖上出過一位翰林,丘田中的桅杆是專供劉翰林回鄉祭祖省親時拴馬用的。雖然翰林先生難得回一次鄉,且已作古久遠,但桅杆丘保留至今,成了系牛和牛打滾的寶地。從拴馬到系牛,風馬牛不相及,但桅杆丘在村裡一直有著神聖的地位和神奇的傳說。除了桅杆丘可以系牛,村前村後還有一些拴牛的桃樹李樹柏樹梨樹棠棣樹,村東村西搭有幾間牛欄,石基泥牆,草棚木柵。夜歸的牛或立或臥,不時嚼幾口草,幾分神定氣靜,幾分閒情逸緻。等到月光從天窗斜照進來,拂上了牛的眼睛,那粗重的鼻息聲便伴著山林的濤聲和潺潺水聲,組成山村的催眠曲。晨起,雞鴨鵝狗的歡叫聲中,孩子有一些早課是必須做的,女孩子踩著露珠去桂花澗上採摘沾著露珠的黃花菜,沐浴著梨花雨去老井挑水或者塘裡洗衣裳;男孩兒到蓮花塘上遊的中和塘、頂上塘打豬草,或者牽著牛兒去塘壩洗個出欄澡。
鄂南山裡的牛多是水牛,碩大的牛角盤像一個方向盤,指定著鄉村生活的方向;寬大的牛背、厚實的牛身像堅固的屋基,馱著山裡人祖祖輩輩積積攢攢的家業。牛是農家寶、吉祥物,是農民的命根子。耕田耕地,拖磚拖瓦,須臾不可短缺,從來就離不開。莊戶人家安居樂業得有頭牛,就像今天城裡人家得有輛車。富足之家牛壯豬肥雞鴨成群,雞唱歌、鵝起舞、鴨趕場,豬打橫炮、狗亂跳,農家小院上演著沒有休止符的動物狂歡曲;貧寒之家省吃儉用也得畜養或者幾家共養一頭牛,輪流使喚、輪流餵養,牛是財富更是生產力,是農家少不了的壯勞力。禾場屋場,牛是現場的主角;石磙石磨,牛是鐵打的主題。牛習慣了賤養苦用,幹的活多活苦、活髒活累,從不斤斤計較;住得簡陋、吃得簡單,養育成本低,從無半句怨言。青草枯草幹稻草是主食,細嚼反芻慢咽,一夜大約能吃半捆草,牛無夜草不壯。於是,一捆捆幹稻草帶著夏收秋收的味道,被紮成圓柱形懸掛在樹身,或者堆成圓錐形鋪在廢草墊上,經過幾場秋雨冬雪的浸潤,在沒有青草的日子可以供牛過冬。棕繩穿鼻系柴扉,早晚有人問饑寒,半夜提燈去看欄,清晨起床添飼料,是牛主人每天的作業。把牛關在薄屋邊,養在後院裡,聽著牛嚼草牛呼嚕的聲音,心裡踏實而滿足。
春天的圖畫裡少不了雨、離不開牛、缺不得迎春花。一犁春雨半畝窪,蓑衣鬥笠半袖花,春風應時而生,春光爛漫無邊,翠綠墨綠草綠嫩綠鵝黃綠,梨花李花桃花蘭花梔子花,所有的草葉花蕊、溪中流石上泉都滴著青春的原汁,山裡沒有一絲不屬於春天的顏色。春耕春播春消息,種田種地種希望,是莊稼人最看重的季節。擠密密綠盎盎的秧田裡,一色兒的木製秧馬兒在嘈嘈水聲中切切地往前挪。秧馬兒上坐著滿腳泥水的男女青壯年,正俯身彎腰屈膝,兩手在秧叢中敏捷地操作,小指貼著泥面攏著秧苗兒,十指一齊拔扯,兩捧合成一把,在水裡擺洗兩三下,三五根幹稻草一紮,扔在一旁等著裝筐裝簍裝秧挑。雙手忙著扯秧,兩腳趲著前趕,嘴上也不閒著,張長李短、你貧我懟,嘰嘰喳喳像鴉雀兒潑了蛋。幾條田塍之外的水田在等著,等著即將到來的秧苗兒;剛剛從田裡起岸的水牛也在等,等著看自己剛剛翻耙過的軟泥,成為秧苗們的新床。一紮扎秧苗兒像被扔手榴彈一樣,均勻地拋撒在水面,眨眼間就落在了另一撥男女勞力的手裡。隨著一陣陣水響、一聲聲吆喝,歡快場面從秧田切換到了稻田。插秧的人兒腳在不停地後挪,手在飛快地插秧,五六根一叢,半尺遠一棵,七八棵一排,深淺疏密有講究,橫平豎直斜成線,這是莊稼人的基本功、拿手活。村裡被譽為農活高手的小夥子,一般都是媒婆們關注的重點;家裡家外一把好手的女孩子,往往美名傳百裡,說親的人踏破門檻。半大的孩子是新手,把秧兒插得歪七歪八的,插下去又漂成浮草一片,會被大人罵為「做事不入柳」,得小心翼翼、邊做邊看。年輕人手裡幹著活兒,嘴裡海闊天空吹著牛、插科打諢逗著罵,還有小曲小調兒在哼著應著和著。大人們一般是一口氣插三四行秧才抻一下腰腿,孩兒們常常是插一行秧就直半天腰,要是嘟囔一句「腰好酸呀」,會招來「蛤蟆無頸,細伢無腰,酸什麼酸」的訓斥。好身手是實打實練出來的,好性子是硬碰硬磨出來的。
有好性子的牛們完成了犁田的任務,雄赳赳地挺立地在田埂,張望著插秧的風景,心想是不是該收工吃午飯了,或者乾脆臥倒靜靜地等,看你磨蹭到幾點,天生一副好脾氣。
其實,村裡老人們對「牛脾氣」有自己的理解。牛一輩子勤奮盡力、埋頭苦幹,一輩子腳踏實地、負重前行,泰山壓頂不屈腿,蠻荒在前仍奮蹄。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牛以超強的耐力贏得了人類的信賴甚至依賴。老牛拉破車,人急牛不急,任你火急火燎它卻不慌不忙,隨你鞭打吆喝,仍然是慢條斯理有靜氣、有條不紊邁方步,這叫有耐性;牛是村裡高貴的王子,器宇軒昂、老成持重,只瞻前不顧後,很少東張西望,從不搭理雞鴨豬狗們,不幹偷雞摸狗雞飛狗跳的事,沒有雞的驚慌、鴨的忙亂,不像狗愛管閒事,不像貓嫌貧愛富。只埋頭做事,不輕易發聲,偶爾揚起黑粗脖子「哞」地一聲,一定是聲震深谷、氣貫長虹。村裡人說,牛一旦犟起來,十個人都拉不住,村裡人還說,人一旦犟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這叫有個性;欄裡的牛似乎永遠保持臥姿,牛眼半眯,睡眼惺忪,睜開來卻是大如銅鈴、眼裡有活兒。壟裡去、壟裡回,去哪塊田、回哪個欄,哪個坡上的草兒青、葉兒嫩,老牛識途門道清,從來沒有迷過路、錯過道兒。放牛娃倒騎牛背看書,有騎牛讀漢書、穿林聽秋聲之趣,任你讀到日落西山坳、晚霞紅滿天,牛兒會一聲不吭、一步不亂地把你從青草坡馱回家,這叫有悟性;不管是拉犁還是拖耙,或者拉石磙碾穀子,牛總是低下高傲的頭,順從地架上木頭套,一趟又一趟,一圈又一圈,決不偷懶,從不厭倦,永不懈怠,這叫有韌性;每天是兩點一線,餐餐是乾草青草,牛吃的是草,出的是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世代如此,並無二心。開荒闢地,載荷負重,不管前路是冰凌如刀還是山雨滾雷,不管是負重如山還是長路險遠,牛依然蹄腳穩健、步履堅定。在十二生肖中,牛是最有靜氣和定力的,這叫有定性。
牛是六畜之一,除了能幹活,渾身都是寶。牛角可以製成號角、刀套或者酒器;牛毛可做毛筆,牛糞可做肥料或者燃料;牛肝可以明目,牛膽可以養血,牛腎可以壯腰,牛黃可以入藥,用以清心、化痰、利膽、鎮驚;牛皮不光可以做成皮衣皮鞋、皮帶皮包,一張上好的牛皮還能蒙兩面腳盆鼓。村裡人舞龍舞獅得有鼓陣助威,那排鼓的整齊劃一、亂鼓的急促如奔,鄰村各個山頭賽鼓的鼓點此起彼伏、你追我趕,是牛力在接棒、牛勁在發力。即使最後不得不成為盤中餐了,牛還饋贈人間以美味。
神話傳說中,人文始祖炎帝的形象是人身牛首。古代天子帝王祭祀社稷的祭品中,牛羊豬三牲全備者稱之為「太牢」,是最高等級,沒有牛隻有羊和豬的稱之為「少牢」,等級次之,此所謂「天子社稷皆太牢,諸侯社稷皆少牢」。殷商牛胛骨上的甲骨文,銘刻著三千年的文明史。周代設專門負責耕牛事務的牛官,叫「牛人」。秦漢兩代制定了保護耕牛、鼓勵養牛的《廄苑律》等法律,規定「盜牛者死」等嚴刑峻法。老子騎青牛,紫氣東來;孔子坐牛車,周遊列國,牛背上馱載過中華文化的先賢。皰丁解牛遊刃有餘,講的是技法,說的是天理大道自然規律。牛郎織女的傳說從《詩經》走向漢詩,從天庭來到人間,從遠古走到今天,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七七鵲橋會,耿耿繾綣情,天地動容,日月可鑑,映照了多少曠世之愛,溫暖了多少年輕的心!金風玉露,佳期如夢,他們的愛情故事演繹了古往今來悲歡離合的浪漫,也創立了中國傳統社會男耕女織理想生活的範式,牛是人類的伴侶。人與牛生命相依,牛與人性靈相通,人養牛、牛養人,人是牛的主人,更是牛的學生,跟牛學做事,向牛學做人。人與牛同甘共苦、命運相連,創造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典範。「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願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大宋宰相、抗金英雄李綱的這首《病牛》,既是頌牛又是自嘆,既是喻牛更是喻己。中國的許多成語俗語俚語與牛有關,遍布廣袤鄉村的孺子牛、拓荒牛、老黃牛們既創造了豐厚的物質財富,也創造了豐富的精神財富,「牛文化」成果多如牛毛、汗牛充棟。
村裡人雖然並不在意什麼叫「牛文化」,但對牛格外珍視,不少男孩子的乳名叫「牛兒」「牛伢」「牛寶」什麼的。我的舅舅小名叫「牛婆」,十幾歲時從大戶之家忽然墜入孤獨困頓之境,父母遠隔,親友離散,一個名叫柳樹塘龔家的小山村收留了他,給了他溫暖的懷抱。舅舅為人老實本分、做事踏實牢靠,吃苦耐勞、熱心快腸,很快成為幹農活家務的能手,栽電桿拉電線修電路,使用保管公家的抽水機,負責村裡化肥試驗等,還成為村裡第一個手扶拖拉機手,只是不小心被搖柄打裂了下巴,留下一塊疤痕。據說舅舅是打架的高手,好打抱不平,本村與外村有個什麼衝突,總要叫舅舅到場。舅舅愛讀小說,常常手不釋卷。讓我回味的,是舅舅剁得一手好魚糕,白嫩精細筋抖、香濃味好不膩,每年春節他總要做一些魚糕魚丸子送人。後來,村裡一戶龔姓人家十分欣賞、喜歡我的舅舅,關愛呵護、視如己出,再後來,舅舅成了龔家的女婿,我的舅娘是村裡最漂亮的姑娘。不光名字與「牛」相關,村裡的故事也多與牛相連。蓮花塘本沒有魚,販魚秧兒的人路過,在這裡洗手洗腳、洗簍洗筐,剩水倒在池塘裡便有了魚。塘中水由寬寬窄窄隱隱約約的泉流溝水匯成,泉清冽,水清亮。花草簇擁的塘壩處,滿是田田的夏荷,淨淨的荷傘和燦燦的荷花下,有三三兩兩的遊魚戲蝦,日啃泥,夜啄月;楊柳茂密的塘塍處,一塊長長方方的石碑跳板伸向水中央,女人們在彎腰浣洗,捏緊衣物一角,一把甩得老遠,又飛快地撈回,折兩下擺在青石板上,用棒槌一頓死捶爛打,再擰乾,再泡溼,再捶打。手裡麻利地幹著活,嘴裡利索地罵著好吃懶做的男人或者某個不知深淺的鄰居,把個肥臀翹上天任你看任你惱去。魚兒們躲在塘角遠遠地圍觀,知了抱著樹枝卯足勁在起鬨。塘壩與塘塍之間的水域,是孩子和牛們的遊泳池。水牛天生會遊泳,笨重的牛身一入水就像潛艇出水,牛頭牛角和牛背露在水面,昂首奮進勇往直前,男孩子光屁股跨在牛背上,有一種乘風破浪的威風。村裡的塘是牛塘,村裡的路是牛道,牛兒們從來就是大模大樣坦坦蕩蕩地走在道路中間,不委瑣不躲閃、不畏首畏尾。四腳踏在泥巴路上,留下兩對深深的蹄印,像是蓋下一枚枚私人印章,向世間宣示此地我所種、此路為我開。一場秋水漫過,偶有細魚嫩蝦小泥鰍陷在牛腳印的水凼裡撲騰,一場秋雨掠過,魚蝦泥鰍們又回歸到溝渠池塘。秋去冬來,白雪覆蓋了蓮花塘的房屋田地、竹山樹林,蓋不住的是斜吹的嫋嫋炊煙。遠山近岫儘是白的線條、白的輪廓、白的色系,只覺得靈魂在簡化,在淨化,在升華。天邊的關山尖、平山尖像峙立的冰雪屏風,不辨遠近;跟前的大田畈、李家壟像平鋪的潔白地毯,不知深淺。積雪終年不化的茅山張家、洞裡澗上,雪上加雪、白上留白、冰上結冰。崇山峻岭皆雪山,刪繁就簡一片白,只有兩山之間的小道上一大一小兩個黑點在移動,到了跟前才發現是一頭牛和它的主人,他們踏雪破冰,開墾冬盡春來的第一犁。
晨起的牛犢或是暮歸的老牛,永遠走在村口老樹下的霞光裡。祖孫三代牽牛荷犁而行,赤腳挽褲腿,前後等距離,走路姿勢一致,每天時辰一樣。走在中間的,是我的三叔。三叔會唱無字山歌,常常在山壟裡扶犁而耕,對牛而歌,一唱一下午,餘音繞三日。那歌聲婉轉蒼涼而韻味綿長,掠過紫雲英油菜花和金色稻浪鋪成的寬寬田畈,沿著映山紅百合花金銀花裝點的長長山道,翻過山壟落在大塘灣鄭家的叢林裡,鄭家的女兒秋兒便成了我的三嬸,再後來,三嬸的侄兒幼民親上開親,娶了坡裡童家我大姑的女兒滿珍。山水相親,屋角相連,親情走不出方圓百裡;水脈同源,山脈同根,水土養活了五服九族。濃鬱醇厚的鄉村文化成風化人,把牛的元素、牛的精神、牛的理念融入了莊稼人的基因和血脈。我的祖父一生勤勞節儉、勤奮如牛,寡言少語卻有一雙靈巧的手,會養牛、修犁、打釘耙,擅長用罾撈魚,捕過野豬,做得一手好木匠活兒。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卻咬咬牙給我的父親買下一支鋼筆,誰知才一個學期筆尖就劈叉沒法用了,祖父對著父親咆哮道:「這筆是鐵的,又不是耕田,用那個牛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祖父雖然不知道「筆耕」這個詞,卻說出了筆耕與牛耕相通的道理,他用耕田種地、捕魚獵獸、做木工活掙得的錢,供父親讀完了北師大物理系。父親先後在軍工企業和大學工作,勤懇如牛,筆耕不輟,至今還常以自己屬牛而自豪、自省,這大約是「牛文化」的薰陶與傳承吧。
放學去放牛,是山裡大多數孩子的課後作業。坡上青青草,壟上款款行,草在瘋長,牛在狂吃,吃草是牛的自然稟賦、天然屬性。家長們在這個時段裡是大方寬容的,任由牛兒、孩兒們盡情撒歡、盡情撒野。附近村莊的牛娃們聚在一起,把書包扔成一堆,把牛繩往牛角上一纏,就和打豬草的、割青葉兒的、挑小蒜兒的、揀地皮菜的、採桑葉兒的男生女生瘋玩,賽跑、摔跤、打仗,甩撲克、捉特務、比唱歌,老鷹抓小雞、臥牛吹短笛,或者各自抱起一隻腳來玩鬥雞,山坡上鋪開一幅牧牛童趣圖。也有捧著一本書在牛背上或者某個坡溝深草裡靜讀的,直到人走盡、牛歸欄、天擦黑。偶爾有大孩子在草叢裡玩出了故事甚至事故的,男孩兒的家長只好牽了那牛當彩禮,去女孩子家提親。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草兒日消夜長、秋去春發,牛兒日漸健壯、回報以力,孩子們一茬接一茬在成長、在成熟,大自然就這麼自然妥帖,輪迴往復、循環互補,相互滋養、生生不息。騎牛是放牛娃們的基本功。自家的主人自家的牛,彼此熟稔而親熱。牛娃兒走到牛的左角跟前,牛便溫順地低下頭,向左微微側轉,牛娃兒左腳蹬在牛角上,牛便昂頭起送,牛娃兒一個漂亮的翻身就上了牛背。「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是默契、是信任、是和諧,寫下「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先生,想必是見過或者體驗過這情景的。騎牛無鞍,難度比騎馬大得多,牛背光禿禿,牛皮滑溜溜,騎上去左右活泛,必須用雙腿夾緊寬大的牛背,不斷調整重心以保持動態平衡。上山時要攥緊牛繩,下山時得拽住牛尾巴,坡長坡陡,雙腿夾得酸疼疼的。儘管如此,騎牛比賽卻是孩子們的常規項目、勇敢者的遊戲。牛是十分勇猛的。戰國時期齊國名將田單堅守即墨城,燕國名將樂毅攻城,危急時刻田單從各家收集上千頭牛,角縛利刃,尾扎浸油蘆葦,披五彩龍紋外衣,於夜間點燃牛尾上的蘆葦,狂奔的牛陣殺入燕軍大營,燕軍不知何來天兵神將,頓時大亂,齊軍乘勢追殺,收復失地七十多座城。「火牛陣破燕軍」成為歷史上的經典戰例。村裡的水牛們經常被孩子們當作戰馬,昂著牛頭向前衝,毫無畏懼之感,逢山過山,逢水過水,牛背上的孩子被巔得一波一波,但只要抓緊了牛繩、應準了節奏,便有馳騁疆場的感覺。頑皮的孩子們偶爾也挑逗牛們互相打架,鬥牛的場面十分慘烈,尖尖的牛角如鋒利的戰刀,直鬥得鮮血淋漓、牛角折斷。闖下這樣的大禍,各家大人免不了要把自家孩子一頓笤帚猛抽甚至鞭打。
那一年,我背著小書包去玩耍,在翻山李家見到一隻母牛正在難產,胎兒的腳已經伸出來,七八個壯勞力喊著叫著忙著,拽的拽、頂的頂、託的託,忙乎好一陣子之後,小犢子從母體內完全脫出,場上一片輕鬆的歡聲。那母牛仍然堅強地站著,渾身淌汗,血水順著牛腿流了一地,布滿血絲的牛眼回眸小牛犢,滿是疲憊、滿是憐愛。等到乳血未乾、站立不穩的小犢子貼著自己了,那母牛終於訇然倒下,小牛犢撲靠在母牛身上,神情安然,一行熱淚從母牛的眼睛裡流落到地上;那一年,我背著小書包上學,聽說鄰村發生了盜殺耕牛的事,有人早起發現欄裡的牛不見了,滿山滿溝去尋,終於在某個山坳裡找到了現場,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牛的主人悲憤萬分,衝著空曠的山壟仰天哭罵,然後收拾了牛的缺角殘皮,傷心而去;那一年,我背著小書包去鄰村找同學,在從月亮灣任家、老屋任家通往槐樹宋家、鴨棚梁家的鄉間道上,見到一頭牛倒地不起。「老了」「是老了」「爬不起來了」「眼睛還能眨呢」,一群人圍觀著、嘆息著,唧唧嘖嘖。老牛匍匐在地上,蒼老鬆弛的皮膚折了幾道深溝,一副老態龍鍾、壽終正寢的模樣。老牛氣若遊絲,無力地翻動一兩下眼皮,表明自己還活著,幾次跪起一隻前腿試圖站起,但都失敗了,無奈而歉疚地望著蹲在地上的主人,同樣蒼老的老農落淚了。「牛流眼淚了,快看!」有小夥伴在叫。是的,我清晰地看到,那倒地的老牛緊閉的眼睛,垂落下一行清淚。
望眼漸朦朧,記憶正依稀,故鄉離我三千裡,京城明月寄相思,耳畔響起一首歌:「在那遙遠的小山村……」
回望兒時路,感念故鄉牛,在牛年的早春,它馱著家鄉赤壁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