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韋應物的一生,充滿別樣的傳奇。
寫詩,被盛讚為五言詩的帶頭大哥——「五言長城」;做官,被世人送號「韋蘇州」。蘇東坡也對其倍加推崇,將他與白居易並舉:
「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
而你很難想像,寫下「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這一千古名句的大詩人,曾經卻是一位橫行街市的無賴少年。
韋應物
橫行鄉裡的豪門惡少
韋氏家族乃關中望姓,原是門第鼎盛的世家大族。自西漢定居京兆,由漢至唐,衣冠鼎盛,官宦輩出。終唐一朝,韋家共出了十七位宰相。
公元737年,韋應物就出生在這樣一個豪門望族裡。
到韋應物父親韋鑾一代,韋氏家族走向衰弱,即便如此,瘦死的駱駝比馬大,14歲的韋應物謀到了一份好差事,當上了唐玄宗的貼身侍衛。他敘述當時的生活說:
「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冽御前。」、「冬狩春祠無一事,歡遊洽宴多頒賜。」
可以想像,當時他的工作內容主要是扈從遊幸,恣意逸樂。
十幾歲的少年郎,一朝榮登天子側,一同「嘗陪夕月竹宮齋,每返溫泉瀛陵醉。」彼時的韋應物,囂張得不行不行的,儼然一位無法無天的豪門惡少,這一點,他在自己的詩裡交代的很細緻: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
身作裡中橫,家藏亡命兒。
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
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
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痴。
看看這份簡歷,他仗著皇帝,橫行鄉裡,窩藏兇犯,開賭,偷情,飲酒放浪,官府卻拿他一點轍都沒有。應該說,他非常生動的刻畫出了一位高門豪宅裡的紈絝形象。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亂打翻了皇帝的寶座,也打翻了韋應物的金飯碗。當時他離京逃難,一路顛沛流離,待兩京收復後方才回到長安。
這一場動亂讓這位少年無賴開始變得成熟,他進了太學,「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而即便是不學無術的他,依然「少年遊太學,負氣蔑諸生。」從韋應物最後的詩歌成就來看,是完全有資格「蔑諸生」的。
安史之亂可以說是韋應物的人生轉折點,盛唐走向衰弱,展現在他面前的不再是「歡遊洽宴」的昇平繁華,而是動亂與殘破的現實:
「十載構屯難,兵戈若雲屯。膏腴滿榛蕪,比屋空毀垣。」
而他的境遇也已不再是有「恩私」可恃遊樂得意,而是「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殘酷的社會現實與個人境遇讓這位昔日的「高門紈絝」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反思,常「焚香掃地而坐」。
自此,一位詩人開啟了自己的創作生涯,一位簡政清明的官員踏上了仕途。
山水詩派大家
談及山水田園詩,古人常把韋應物與陶淵明相提並列。對於陶淵明,韋應物仰慕有加,「終罷斯結廬,慕陶真可庶。」
陶淵明對他有著極大的影響。韋應物詩歌的藝術風格,人們稱其「澄淡精緻」,或「韻高氣靜」,推崇備至。
韋應物作品中有不少篇章,常以寥寥數筆,繪出一幅生動優美的景象,展現出一種秀麗澄澹的氣韻,寓神情意味於筆墨蹊徑之外。
如《滁州西澗》,短短二十八字,描繪了眾多景物,卻毫無堆砌之感。既無警喻形容,亦無刻畫渲染,但卻把一派秀麗幽靜的春景,描繪得歷歷如畫: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全詩以「獨憐」二字開篇,顯示了作者對一種幽靜之美的愛與欣喜。王維有詩以「山鳥」的「時鳴春澗中」來反襯「春山」的寂靜。
詩人以黃鸝來突出「空林」的幽寂,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最後一句「野渡無人舟自橫」當為千古名句,七個字,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畫面。至於話外意味,細品之下,似藏「放泊」之意。
韋應物善於借景寫情,自然貼切,含蓄有味。如《賦得慕雨送李胄》末二句:「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以眼前的細雨比別淚,以見惜別之情;又如《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中的「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以舟行江中,往來不定,借慨自己年來生活的飄泊不定;《雪中聞李簷過門不訪,聊以寄贈》的「還比相思意,紛紛正滿空。」以眼前的滿空飛雪比自己懷念李的心情。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
「應物五言古體,源出於陶而熔化於三謝,故真而不樸,華而不綺。」
他的五言詩,既有陶的平易自然,又有謝的藻飾鍛鍊。但這還不夠,我們還可以補充說,也有漢魏古詩的質實真淳,王、孟的含蓄淡遠。
憂國憂民的官員
雖然韋應物心慕「東籬下」,卻是「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他並沒有歸隱田園,走上了一條與陶淵明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他的詩歌創作,也因此而呈現出與陶詩顯然有異的面貌。
韋應物27歲出仕,任洛陽丞,54歲罷蘇州刺史。27年輾轉南北,宦海沉浮。從昔日不知民間疾苦的豪門子弟,變成了一個簡政愛民的父母官。
《觀田家》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幾日閒,耕種從此起。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飢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倉廩無宿儲,徭役猶未已。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裡。」
這首詩裡韋應物道盡了農民的艱辛,辛苦勞作一年,倉裡卻還是沒有餘糧,還要應付無休止的徭役。我等「不耕者」,有著躲不開的羞愧。應為我們的俸祿,都是由這一群艱辛勞作的「田家」供給。
韋應物後期反映民間疾苦的作品,常以古樸平淡的語言,抒發對時局的憂傷悲憤之意,表達對底層民眾的誠摯關切之情。一如這首《採玉行》:
「官府徵白丁,言採藍溪玉。絕嶺夜無家,深榛雨中宿。獨婦餉糧還,哀哀舍南哭。」
這首短詩中並沒有工巧的語言,也無高雅的意趣。它以質樸平淡的語言,敘述了中唐時期殘酷腐朽的封建統治。
韋應物的晚年在滁州刺史任上,寫給密友一詩《寄李儋元錫》:
「去年花裡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為官一任,韋應物常常反躬自省,有沒有盡到守牧一方的責任。詩中「邑有流亡愧俸錢」一句,盡顯士大夫氣節,最為後世所推崇。範仲淹、朱熹、黃徹、沈德潛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黃徹在《鞏溪詩話》讚嘆:
「餘謂有官君子,當切切作此語。」
在國亂民窮的中唐時期,韋應物的作品中訴盡了自己對人民疾苦的關切,拯救黎庶的願望,和這種願望無法實現時內心的矛盾與痛苦。公元792年,55歲的韋應物,「無川資回京候選」,客死蘇州無定寺。
他對國家時局的隱憂,他對百姓的關切,他的一片赤子情懷,遂被淹沒在這個大時代中。而對於自己的人生結局,他許是並不在意的,他有一句話: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