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寨
文 霍志宏
閣樓塬向東南斜伸出一把利刃,刀頭朝天,刃上挑著一塊骨頭。這塊硬骨頭就是石堡寨。
獨獨天生一方巨大的巖石。一面陡坡,三面絕壁,山脊孤石儼如堡壘。鬼斧神工。
依山就勢,巖體缺口砌以石塊,築高連成雉堞。看起來較為整齊的寨垣,如骨頭粘帶的一層肌肉和筋腱,便是山寨的韌勁和彈性。固若金湯。
這這塊骨頭當地人叫做石堡(音補)。南北狹長,唯一的寨門位於南端,上窄下寬,門洞居中南開,如同一個倒寫的凹字。寨院榛蕪,石窯委圮,圪針叢生。北端最突出的是兩座碉臺,大的一座是寨內製高點,小的據守西北寨角,俯扼進寨的唯一山徑。
石堡山東面陡臨黃河大峽谷,古寨高懸,長河如帶,船影無蹤,恍惚時光停滯。「鳳遊何處古臺空,長江縹緲無際。石頭城上試倚。吳襟楚帶如系。」空曠的寂寞襲裹著萬裡河山,只是時空置換到了黃河。西邊是雲巖河,細彎的河流像一條鬆了的綁腳麻繩。隔雲巖河相望便是另一個有名的山寨牛心寨。清乾隆十八年《宜川縣誌》載:「石堡山,在縣東百裡,屬汾川裡,黃河流其東,雲巖河繞其西南北三面,壁立如削,今修為砦。」「牛心山,在縣東九十裡,屬汾川裡,緊連石堡,雲巖河環繞四面,今修為砦。」石堡與牛心,如兄如弟,石堡有大哥的威儀,牛心是小弟並肩不渝;石堡稜角分明,牛心渾圓內斂,又好似夫妻守望,相濡以沫。
雲巖河下切成峽,剩下一個孤立山包,狀若碩大的牛心,就是牛心寨,只不過這顆牛心竟長出幾根斷腿來。石寨窯隱隱可望,古寨的餘姿掩沒在荒草野樹中。明代崇禎閣臣惠世揚被革職還鄉,一度寓居宜川,詩酒聊慰,曾遊牛心山,詩曰:「牛心突起閣樓前,舞鳳回鸞勢蔚然。峽束雲巖苔徑斷,霞妝石堡雨痕鮮。老來擬泛河東棹,興盡愁看塞北煙。載酒丹陽思更遠,杞人何事獨憂天。」從其詩作來看,明代已有石堡之名,是山勢如堡?抑或山上已建有堡?惠大人的這份閒情,全是故作的,處黃河之畔,其實杞人一般憂著廟堂之遠。數年後,天果然塌了,他的「廟堂」土崩瓦解。狼奔豕突,遍地狼煙,這山高皇帝遠的僻域也未能倖免。
閣樓有平坦的殘塬,農耕時代應當尚稱富足。舊志云:「閣樓集,縣東北九十裡,每年二月初四起會,十七日止會。邑人呼為牛市集,實則為之一會耳。」牽兒帶女,吆牛趕豬,捏碼子討價還價的熱鬧集市被蝗蟲般的兵匪席捲一空。平頭百姓盼的只是一碗撈麵能從開春吃到過年,但紛亂的馬蹄時不時踢翻無辜草民的牆垣和飯碗。塬下的黃河多像一條寬厚的扯麵,守著它,陝北父老卻餓了不知多少輩肚子。
明季陝北苦難深重,大地與百姓飽受蹂躪,或許斯時這些寨子已應運而建。清代知縣吳炳修志之時,這陣痛才剛剛平復,痛定思痛,論曰:「豈防禦戍守之規可用於昔,而不可施於後耶夫?宜處萬山之中,巨峰盤亙,深谷鬱紆,最易藪奸,且縣界與黃河終始鄰,盜生覬覦心又在在可渡。思患預防之計,詎不應亟籌歟?」先見之明。清末民初宜川乃至延綏大地又遭受接二連三的浩劫,這些寨子再次成為悽風苦雨裡百姓的庇護。
寨上仍佇立一塊石碑,《重修關聖廟碑記序》載:「石堡門樓,舊有關聖帝君廟,但代遠年深,湮風雨之摧殘已久,柱折梁崩,廟貌之毀壞不堪。同治六年三月,回匪竄入宜境,九月擾於汾裡,南北二原居民逃竄無處,躲閃上高窯入深谷,災難難免,傷人口,擄牲畜衣服,人之憔悴,如坐塗炭。不意,回匪既去,長毛又來。十月,冰橋已凝,二十三日渡河。二賊既去,世事如何?誰料,土匪遊勇聞風而起。七年、八年連年不斷,宜邑土砦破壞大半,人民傷損十有二三。居斯砦者,老幼安然,財物保全。是雖地勢之險固使然,仰以神靈之默佑乃爾也。」
這段歷史,民國縣誌有載:「石堡山,一名石堡寨,同治七八年回匪擾亂,此山未破。」「牛心山,一名牛心寨,東北緊連石堡山,中隔雲巖河,距百餘步,回賊亂時,亦居民甚眾,仰石堡為保障,兩寨有唇齒之形。」
不幸中的萬幸,石堡是幸運的。
賴乎天?藉乎人?恃乎險?
有一個故事足以說明,石堡得以倖免,多半仰仗地利。同治七年秋,利壁人、曾任湖南益陽縣丞的趙一心帶團勇五六十人,由縣城搬運其父靈柩,路遇回軍,回兵打開棺材,擲骨於野。趙一心辱憤填胸,與回軍約定次日決鬥。他自柴村上塬,叩開石堡寨。團頭王文堪率團赴援,酣戰之際,石堡團勇卻望風披靡,臨陣脫逃,將趙一心後方暴露,趙一心戰死,其弟、候選巡檢趙好古受傷,但利壁民團眾志成城,變陣應對,相持一日,回軍退走。這是宜川團勇與回軍進行的最激烈一役。想必石堡團勇系村民自衛組成,一幫平日裡耕田勞作安分守己的農民,定然訓練無素,勉強自保,哪經見過血肉橫飛的如此陣仗。
任何一種力量一旦突破人性的底線都會異化為社會的災難。明末官家的貪腐,同治年間民軍的蠻悍,讓陝北高原濁浪滔天。強梁蜂起,痞匪橫行,國無寧日,民無安土,老大帝國朽木凋梁,民間社會分崩離析,一座山寨守得了一時,哪能守得了一世。衰敗是遲早的事。民國人士說:「回賊亂宜,所持者刀矛劍戟,火器少有,閭閻隨地修堡築寨,各自為首。賊數攻之而不克者,如石堡寨……牛心寨」。但入民國,「土匪頑強更甚,兼持快槍,土寨不足保護,鄉民寧可野居而不復上寨。」大概到這時古寨的原有價值便逐漸喪失,各種寨子日漸荒廢。
寨內圪針年復一年生長。綠葉下暗深的刺,會扎進茫然闖進歷史的人,穿過昨天錐疼細皮嫩肉的今天。
石堡山這把砍山刀鏽鈍了。石堡寨這塊骨頭依然硬朗,橫陳在高天晴空下,大地驀然回首時會如鯁在喉。
殘陽像一粒炭火,掉進鉛色的暮雲。暮色像輕嵐從塬上升起,浩茫高原沉重起來。沉靜的黃河竟變得愈發明朗起來,大河流日夜,這浩浩湯湯、滋養萬千黎民的大河呀。舊的一天即將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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