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波德萊爾的一行詩。
記不清是哪個人這樣說過,但就是如此匆匆不曾追究來處的一句話,卻始終叫我難以忘記。
波德萊爾的一生本來該與別人大同小異,可正如聖經中那些平平無奇的牧羊人一樣,他在聽到人類之外聲音的呼喚之後,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傳奇。在這個神秘聲音為他打造的傳奇當中,他走進了與人類「共識」所迥異,但卻處處對應息息相關的森林。
林立的高樹如斑駁的神殿石柱,陰翳或晴朗的天空如人變化莫測的性情,街角腐爛變質的半個女人便是逐漸走向死亡卻趨之若與的人類。
他人即煉獄,然而看著鏡子裡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自己」,誰又不曾有過「這都是我的錯」一般的相法?誰又可斷言,早上醒來瞧著穿上衣服人模狗樣的「自己」,不曾覺得厭惡同恐懼?誰都無法斷言,誰都討厭誰,誰都噁心誰,可是誰都愛誰。
正如波德萊爾詩中充滿了腐朽罪惡氣息的巴黎街頭,韻律中抑揚頓挫的歌詠,既是下水道陰溝小巷的藏汙納垢,也是街道間正大光明的人生百態。
當那字裡行間透露出的陰冷到達了挑戰讀者感官的地步,寫作之人內心交纏的絕望與希望是何等糾結,大概也是可以微微一窺的。但是很多時候真正叫人心寒齒冷的並非詩篇和歌詠。誠然詩篇的奇妙夢幻與歌詠的悠長嘆惋,是最適宜讚頌與哀悼氣氛的卻總只有人。
我為何眼中常常有著淚花,只因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是艾青。
我為何詩中總寫各種醜惡,只因我對我的人類鄙夷而自豪。這是波德萊爾。
至於我,至於我這茫茫眾生中的一粒無名塵埃,為何總寫著哀嘆與悲鬱的文字。那大概,是因為我的人生,的確比不上波德萊爾的一行詩。
對自己的厭惡不曾達到自我了結的程度,對自己的喜愛與驕傲也不曾能酣暢淋漓。
退無清醒之領悟,進無清晰之前路。
人生,茫然無措到連一行詩,也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