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非物質文化遺產美食故事丨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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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川豆豉釀製技藝
豉生南國,此物相思
按漢字「六書」的定義,豉,應該是個形聲字。左邊的「豆」是形旁,表明類屬,不是黃豆,就是黑豆。右邊的「支當然就是音旁了。然而它並不讀「支」。在普通話裡,它讀尺」,尺子的尺。
這很有意思啊,好像我們的祖先在發明豆豉這種食品的時候,就知道它會像尺子一樣、既要符合自然界的規律,又要具備標準化的概念。
到了方言裡,「豉」的讀音就更加多元化四川、重慶一帶,讀「食」、,食物的食,二聲。這可能是最簡潔明了的詮釋了。
而在另一些地方,則讀「矢」,三聲。「矢」者,箭也,你可以從中引申出先鋒之類的意思。這倒很貼切、因為經過特殊方法釀製而成的豆豉,在食用價值上的確超越了豆子本身,成了一把開拓廣闊市場的利器。
那麼,是怎樣一種特殊的方法呢?
『 起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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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歲的重慶永川豆豉食品有限公司退休技師陳祖勳,近年來愛上了釣魚。每天清早扛著釣具出門,下午才回家,比退休前還要有規律。
不釣魚的時候,他會跟幾個老夥計聚在一起,熱烈討論彼此的收入。和別人比,陳祖勳要多出一份政府補貼,以前是每年6000元,現在據說要翻倍。老夥計們對此除了羨慕,也只能羨慕了:
誰叫他會做永川豆豉呢?誰叫永川豆豉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呢?誰叫他陳祖勳是這件非遺寶貝的傳承人呢?這樣的履歷,始於將近60年前。
1960年初春,永川鄉下14歲的少年陳祖勳被招進國營復華醬園廠當了學徒工,從此不會再餓肚皮了。
國營復華醬園廠,就是今天的重慶市永川豆豉食品有限公司。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825年。那一年,永川有一個叫杜鼎豐的鄉紳,開了一家名叫「鼎豐號」的醬園廠。
在中國農耕文明史上,很早就有人發現,如果將麵粉或豆類混合鹽水,做一定時間的發酵處理,會得到一種紅黑色的液體或固液混合物,其味道鹹鮮,非常適合用作菜餚調味。古人為它造了一個「醬」字。
從古以來,凡是售賣醬類食品的作坊商店,都被稱為「醬園」。明清時期,依照南醬北醬的不同流派劃分,先後誕生了北京六必居、長沙九如齋揚州三和四美、廣州致美齋這四大醬園。
誕生於道光年間的永川鼎豐號,也有著一顆醬園界的雄心。在它的醬類產品序列裡有一道獨門絕技,那就是永川豆豉。
簡單來講,發酵,就是對食物進行微生物培養,使之發生化學變化,從而得到另一種代謝產物的過程。如果不用人工介入,這就是一個腐爛的過程。把一顆醇厚飽滿的黃豆浸水後丟在空氣中,微生物就會在豆子上潛滋暗長、遍布全身,豆子最終的命運要麼成為垃圾,要麼成為豆豉。
『 兩種命運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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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命運之間,就隔著一群像陳祖勳這樣的人。
1956年,擁有一百三十多年歷史的鼎豐號醬園廠成了公私合營企業。幾年後,14歲的陳祖勳進廠了,第一件事就是拜師。他先後拜了5位老技工當師父。
世界上會做豆豉的還有很多人。比方說湖南瀏陽,特產「麴黴型」豆豉;而日本納豆,則是「細菌型」豆豉的代表。而陳祖勳和他的師父們做的永川豆豉,則是第三種流派—「毛黴型」豆豉。
麴黴、細菌、毛黴,區別在於微生物培養的方式。前兩種都需要人工植入米麴黴或細菌,唯獨毛黴型,只需藉助自然的力量。
陳祖勳至今還能行雲流水般操作一整套流程:精選春季採摘的上好黃豆,橢圓、薄皮、無黴變、油脂低、蛋白質高。將它們淘洗三遍以上。浸泡,冬季4~5個小時,夏季2~3個小時。浸泡時間過短,豆子水分不夠,微生物生長就有困難;時間過長,豆子又會泡得過軟,影響形態與口感。
然後是蒸煮,幾百斤豆子倒進一個大蒸籠,一籠蒸下來,熟得剛剛好那種。接下來,就會進入奇妙的微觀世界。
永川,重慶西部一座默默無聞的小城。講土壤,講雨水,講環境,講人口,它跟周邊接壤的幾個區縣之間,並無明顯區別。為什麼只有它把豆豉做成了名揚四海的特產呢?
拌料池
講不清的。實在要講,只能歸結為永川人更早發現了製作豆豉的自然規律,更早把這規律變成了技藝。
陳祖勳當然不關心這個。他只關心兩件事:第一,制曲;第二,發酵。黃豆蒸煮過後,就要被送到制曲室裡,靜待那種叫作「毛黴菌」的微生物自己找上門來。所謂制曲室,就是相對避風、溫暖潮溼的大房間。如果在冬天,其室溫可以長期保持在5~12℃。
制曲室
這是毛黴菌最喜歡的生長環境。為了得到理想的室溫,永川豆豉一般在冬季製作,尤其是冬至前後
制曲室裡擺滿了幾層高的竹架,竹架上是直徑一米多的竹製圓簸箕。熟豆運到這裡,被一層層地裝進簸箕裡攤開,中間薄、兩邊厚,讓水分慢慢溢出,再悄悄滑進空氣裡。
大約兩周後,黃豆表面就會覆滿一層灰白色絲絮狀的東西,毛黴菌現身了。製作永川豆豉最關鍵的第一步,成了。
第二步,發酵。
把黃豆們裝入一個個大罈子裡,加入一定比例的白酒、醪糟、食鹽,再用鹽封住壇口,放到最通風、日照最充足的房間裡就這麼等著。從上一年的冬天,一直等到這一年的秋天,歷經差不多一年,你才可以打開罈子。
揭開壇蓋的剎那間,濃烈的酯香撲鼻而來。頭一年還是白衣飄飄的一壇黃豆,今年重逢時,已是顆顆烏黑油亮的豆豉,散發著動人氣息。
發酵壇
『家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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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起一粒豆豉放進嘴裡,輕輕咬破,再用舌尖將它頂在上顎,輕輕摩擦。這時候你呈現岀的吃相一般是閉著嘴,上下嘴唇緊挨著橫向用力;而嘴裡的豆豉在摩擦力的作用下會迅速融化,只留下滿口鮮香。用行話講就是16個字:
光亮油黑、滋潤散籽、清香回甜、味美化渣。
人工篩除殘次品
開壇後的成品豆豉都是本色本味,更適合炒回鍋肉用。如果把它裹上油辣椒,或者摻入牛肉粒、芽菜粒、薑絲等,它就會變成各種口味的調味品,哪怕只配上一碗乾飯,也能吃得活色生香。
毫無疑問,這是家鄉的味道
可考的永川豆豉源頭出現在1644年,一個王朝更替、殺伐攻略的年份。傳說永川郊外一個農婦某天正在家裡做飯,忽聞張獻忠殺到,慌亂中將甕剛熟的豆子藏到柴堆下,匆匆逃走。
一個月後農婦回家,發現那甕黃豆已全身長黴,對,就像剛從制曲室裡走出來一樣。農婦捨不得丟,便找來一些白酒和鹽摻進去,大概是想給豆子消消毒。
直到這一步,簡直跟永川豆豉廠裡的技師們做的一模一樣。這個據說姓崔的明朝農婦,就這樣發明了豆豉。
幾百年來,永川鄉間很多人家都會做豆豉。種幾壟黃豆,篩幾斤佳品,細細淘洗,自然生曲,精心釀造,耐心等候…然後便是溫暖地享用。在家一日三餐,離家關山萬裡,都不重要;有酒或無酒,有菜或無菜,都不重要。有豆豉就好,就能讓人對家鄉充滿眷戀,對生活從不絕望。
陳祖勳說話是個大嗓門。他帶過的一個弟子,也姓陳,跟他性格迥異——說話輕言細語,臉上總是泛著笑。
永川豆豉食品公司副總兼總工藝師陳本開,51歲,191年進廠。跟師父老陳不同,小陳畢業於西南農業大學(現西南大學),學的食品專業,是國家分配來永川做豆豉的。
一個個好徒弟的價值不只在於傳承師父,還可以升華師父——陳祖勳能做出最完美的豆豉,卻不一定能講清其中的科學道理,陳本開恰恰為他補上了這個缺憾。比方說,為什麼要用長達兩周的時間來讓黃豆長黴?因為毛黴菌能夠產生蛋白酶和澱粉酶啊。蛋白酶能把黃豆裡的蛋白質降解為胺基酸,澱粉酶則能把黃豆裡的澱粉降解為還原糖,在這個過程中還會產生黑色素,所以豆子最後會變成黑色……
這叫作美拉德反應,呵呵。
再比方說,為什麼密封發酵的時間要一年那麼久?不能快一點嗎?因為蛋白酶發揮作用的最佳溫度是40~45℃,所以冬天做好後,至少要等到夏天過完,才能得到營養最豐富的豆豉。什麼?用人工恆溫的辦法加快進度?
你可以試一下啊,看看用天然氣效果怎樣。不過要提醒你,這樣烘烤出來的豆豉,顏色木訥、沒有光澤、入口味苦,貌似更適合當藥吃呢……
科技的意義在於改變生活,而不是改變自然,對吧?
可貯存千噸黃豆的糧倉
陳祖勳聽徒弟說完,哈哈笑,轉身走向廠門外,喝酒去了。廠門內的大事小情,都跟他無關,這輩子跟豆豉的恩恩怨怨,都有人替他接續了放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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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於重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叢書——《重慶寶貝·美食》 作者羅磊、華勇,攝影師晉毅。摘選時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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