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廣州甲組象棋聯賽,近日落下了帷幕。
湖北籍名手、擁有「江湖象棋四架馬車」之稱的劉宗澤力壓群雄奪得冠軍;先前在「廣東十虎賽」中折桂,多次獲得廣深兩地比賽冠軍的林川博,則在勝勢局面下功虧一簣,被對手逼和痛失關鍵積分,最終屈居第二。
每年,這個吸引了一兩百名省市級棋手蜂擁而至的年度比賽,最終會決出十二名「甲組棋手」——這十二位「甲組」,既是年度榮譽,也是終身榮耀。要知道,「廣州甲組」作為廣州乃至廣東、全國最知名的民間象棋賽事之一,它雖然冠以「廣州」這樣一個地域性的前綴,卻並未設置戶籍門檻,而是向全國各地棋手開放報名。
在南粵象棋人的心目中,「廣州甲組」就像「年度高考」一樣神聖的存在,每年都有大批省市名手和地方豪強,趨之若鶩地奔赴「考場」,就像當年秀才和學子進京赴考一樣隆重。
從1956年至今,「廣州甲組」比賽已經走過了五六十個年頭,它是歷史最悠久的民間象棋賽事,它有許多令人銘記的歷史和生動跌宕的棋人棋事。在「廣州甲組」考場中穿梭和往復的「考生」,有的是初出茅廬的弱冠少年,而有的則是滿頭花白的老人。
等待他們的,每年都只有區區12個「上榜」機會。有些人很輕鬆地金榜題名,而有些人則為「上榜」付諸了畢生心血,從青蔥少年「考」到了白髮蒼蒼,都仍然徘徊在「甲組」大門之外。
也許是幸運,也許是實力,也許是宿命。三種際遇,三種結果。而筆者本人,在廣州甲組的考場中,似乎不得不承認「宿命」,多次淪為錯失甲組獎項的人肉背景板。
常常被這樣一些提問噎得啞口無言:你都拿了兩屆深圳甲組亞軍了,為什麼打了十多屆廣州比賽還進不了一次甲組?
你是多屆深圳甲組比賽優勝名次的獲得者,為什麼偏偏要對廣州甲組有這麼深的執念?
你又不從事與象棋相關的職業和工作,為什麼非要弄一個廣州甲組棋手的虛名?
今天,我就從頭說起,把這個答案寫出來。
我大學四年是在廣州讀的。
年輕的時候,我就有比同齡人稍高一些的象棋天賦。通過自學,我的象棋水平很快達到了「街頭霸王」級別。大學這幾年,更是我棋藝突飛猛進的時期。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去賽場驗證一下自己實力的念頭。我一直認為,象棋比賽是專業棋手才能染指的事情,我這種街頭小棋王充其量也就只是在公園臭棋簍子中水平稍微突出一點,始終難登大雅之堂。
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年,某一天,學校的象棋活動中心,來了一名自稱是「廣州甲組比賽資深選手」的過客。這個人棋力不錯,但總是口出狂言。
「你們在座這些人,說的不好聽,我都可以讓個馬,你們也是包輸,你要是不相信,可以下點彩試試看。」
「你們這些人真是沒見識,連正式比賽都不知道,比賽是需要『打鐘』的,就是拿個計時器來約束雙方的用時,哪像你們現在這樣,下一盤棋搞幾個鐘頭。」
「不是我吹,有點本事的棋手都去參加『廣州甲組』了,只要能參加『廣州甲組』的選手,讓你們這些普通棋迷一到兩個大子是沒問題的。」
聽著這位陌生大師的一系列說法,我感覺我進入了一個先前從來沒有了解過的新奇世界。
原來這就是「專業棋手」的對局情景,原來這就是更高「逼格」的象棋世界!原來在「街頭霸王」之上,還有這麼多實力超群的棋手!
自不量力、年少輕狂的我,當場就要挑戰這位從「廣州甲組」高級比賽中「下凡」到民間的超級高手。對方也欣然應戰。
但是結果卻令人意外,我和這位「廣甲高手」分先對弈了6盤,竟然以3-3打平。對手的實力,並沒有我先前預料的這般強大。
對手卻反而對我的水平驚呆了:你小時候是不是學過棋?你這水平完全可以參加廣州甲組了!
受寵若驚的我,第一次得到類似的評語——原來在棋攤上混跡多年的我,竟然也有在「比賽」中打打醬油的能力。在確認了對方並不是恭維之後,我惴惴小心地再補充詢問了句:你說真的?我能參加廣州甲組這種級別的比賽?那麼你覺得我能拿什麼名次呢?
對手認真的說,我覺得如果打8輪比賽的話,你可以保本吧(勝負場次相等) 。
「你要知道,如果在『廣州甲組』比賽中保本,那說明你至少具備了縣級棋手的實力!要知道,這比賽雖然叫『廣州甲組』,實際上除了廣州本土高手之外,珠三角、整個廣東甚至全國各地的高手都會光臨的,在這樣高水平級別的比賽中『保本』」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
原來,作為棋攤上一個默默無聞的路人甲,在他人的口中,我竟然具備了「縣級」水平。
於是,小小的奢求,在我內心深處洋溢而出:是時候參加一下廣州甲組比賽,驗證一下自己的真實水平了!
2006年,是我第一次參加正式的象棋個人比賽,我把這個「處女作」留給了廣州甲組賽場。
各地好手匯聚一堂,可我當時並不認識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
看到名單表上出現了「黎德志」,哇塞,這人我聽說過,我在《棋藝》雜誌上看見過這個名字!廣州著名棋手!
至於其他的省市名手、地方豪強,那就只有等其他棋友前來科普了。從他們的竊竊私語中,我大致知道了哪個是中山第三、哪個是珠海第四、哪個是順德多屆棋王、哪個是以前在省隊參加集訓的少年精英……總而言之,來到這個賽場,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前的一切都是增長見識,眼前每一個都不是等閒之輩。我心裡不禁嘀咕起來,在這種豪華陣容中,我那只能欺負下公園大爺的蹩腳水平,真的能「保本」嗎?
但是比賽的進程,卻比我預料中的順利許多。對上甲組名手駱偉強,後手作戰的我居然輕鬆地下成了一盤優勢和局;對上惠州名手梁敏峰,我用一個完全脫譜的五九炮布局,對攻中捷足先登奪取勝利;對上當時在省隊訓練的少年精英陳俊彥,我又是僥倖取勝;後來我又遇到代表廣東隊出戰象棋團體聯賽、前一年在全國區縣賽中獲得冠軍的少年英豪張俊傑,全盤棋從布局到中局都沒有吃虧,殘局階段雖因後勁不足略有虧損,但我最終還是謀到了一盤和局……
這真是大喜過望,這麼多高手、名手、專業隊棋手都沒有佔到我的便宜——看來以我的實力,「保本」綽綽有餘?此時幾個棋迷觀眾也開始了對我的恭維:你對了這麼多高手,都沒有吃虧,一直都在前面臺次,我覺得你很有希望衝進甲組!
這番吹捧的話語立刻使我膨脹了起來,在自滿情緒的支配下,加上自己對比賽「拍鍾」節奏和時間分配的不熟悉,在後來的賽程中,我終於吞下了苦果。對上河南名手黃華時,讀秒階段我突然走出昏招,在均勢局面下送出一個大子,倉惶落敗。
不過,由於先前的積累的積分優勢還比較大,最後一輪前,我淨賺3盤,仍保持著「衝甲」的希望,對手是梅州棋王李錦雄——當然,賽前我並不了解他。
布局階段就進入了一個非常激烈的盤面:順炮直車兩頭蛇對雙橫車,雙方大打出手,對攻激烈。利用當時還比較新穎的一步「炮五平三」的飛刀,我迅速謀得對手一車,局面形勢頓時變得非常樂觀。看起來,第一次參加甲組比賽,就直接進入甲組棋手名單的奇蹟,馬上就要上演!
但比賽總是充滿了跌宕和意外,李錦雄作為徵戰多年的「老甲組」,作為多次在各大比賽中取得優勝名次的資深棋王,憑藉經驗和實力,總是能在下風中找到亂戰的突破口——儘管意外丟車,但他依然保持著強勁的中路攻勢,並通過再棄一子的手段換得雙卒過河。
公允地說,這個盤面雖然黑方取得了一定「搏殺」機會,但因為先前子力虧損過多,正常而言很難翻盤。但是,他當時的對手,是一個對比賽毫無經驗的新丁,是一個對自己實力水平在「自信」和「不自信」之間反覆徘徊的菜鳥。面對勝勢,我的小心臟怦怦直跳,手也不住地發抖。加上看到計時器上「09分」的顯示,總覺得自己隨時會超時(比賽經驗不足的毛病充分暴露,現在就算剩兩三分鐘也不會太緊張)。在幾種緊張情緒的支配下,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一步送馬的壞棋,局面形勢急轉直下。
終於,我的首次甲組比賽之旅,在臨近衝刺的終點線前崩盤了。若贏下這盤的話,我的成績將剛好位列第十二名,躋身甲組;輸掉這盤之後,我僅僅排名第二十六,連「乙組」都沒有了。
或許這正是比賽的戲劇性所在——一盤棋、一次比賽尚未結束的時候,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儘管,第二十六名的成績,已經遠遠超出了我賽前所擬定的「保本」目標。但唾手可得的榮譽失之交臂,也確實令人十分沮喪。首次參加「廣州甲組」所積累的寶貴經驗,讓我對自己、對廣州乃至廣東棋界的整體水平,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從此以後,我終於成為了一名地方賽事的「常客」,正式進入了那個我曾經望而卻步的「高手」世界。我代表過自己的家鄉,作為種子選手被選拔入地區代表隊參加縣級、市級甚至省級的比賽;後來我從廣州遷至深圳,也多次取得深圳市比賽前幾名的優異成績。應該說,這些榮譽的收穫,比賽經驗的不斷提升,和2006年那次廣甲之旅的「鍍金」是分不開的。
但一個宿命卻始終無法被打破。首次參加廣州甲組就險些「衝甲」成功的我,本以為隨著實力和經驗的提升,很快就能將「廣州甲組棋手」的榮譽收入囊中。誰知隨後十幾年裡,我的「考甲」之路,一年比一年坎坷,年年赴考,年年比賽,年年落榜,已經成為了廣東棋壇的一大笑話。
2012年廣州甲組,我以小分之差屈居第十三名,又一次功虧一簣;2016年,倒數前兩輪我在局面大優的形勢下惜敗於當屆冠軍、廣西大師黃仕清,最後僅得第二十二名;2018年,關鍵戰役中,我又在車馬兵士相全對車士象全的勝勢局面下錯失勝機,最後僅得第二十名……
不少棋友提醒我,別那麼執著了——廣州甲組就是個「摸魚」大賽,200多人比9輪,主要就是看誰籤運好、運氣好,你看看,那個誰誰誰,最多就一個縣級冠軍水平,不也因為好籤運混進了甲組嗎?比你實力弱但是又進入了「甲組」的大有人在,這個虛榮對你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不可否認,因為廣甲賽制的特殊性,每年總會有一些實力不濟的棋手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憑藉「好籤」和「好運」成功躋身甲組行列,這十幾年,我始終沒有成為這樣的幸運兒,確實是個巨大的遺憾,但我並不想屈服於這種「玄學」的安排,不想草草認命。
畢竟,這個比賽對我有特別的紀念意義,它是我的「白月光」。
不甘「認命」的,其實還有很多很多名手。
與個別依靠「運氣爆棚」闖入甲組的菜鳥相比,數量更為龐大的,是那些早就具備「甲組」水平,卻偏偏屢試不中的倒黴蛋兒。
廣州青年名手肖越,此前多次參加廣州甲組比賽,多次獲得十幾名的成績,幾乎每次都是「臨門一腳」把近在咫尺的甲組稱號踢飛;江門名手譚琳琳、中山大學名手易詩白等等,也在「十幾名」這個名次上反覆了許多年;
此外,還有一大批老前輩、老棋手,「衝甲」二三十年亦未能圓夢——他們,才是「廣甲」這個盛大賽事中最常見、數量最龐大的路人甲、路人乙們,廣州象棋的歷史,正是由千千萬萬「衝甲」失利卻又志在參與的棋迷一點一滴地建構起來的,而除了極少數金榜題名的優勝者之外,他們中的大多數卻無緣留名史冊。
當然,我們要恭喜的是,經過多年的磨礪與蟄伏,青年名手肖越終於在本年度的廣甲比賽中榮獲第六名,如願以償地成為了「甲組棋手」。在「考甲」之路上屢屢挫敗,最後卻「範進中舉」的人們,這種苦盡甘來的喜悅之情,真是令人既振奮又唏噓。
畢竟,象棋這個行當,「食物鏈」實在是太長太長了,能夠在廣州甲組賽事中立足的棋手,隨便放到任何一個市縣,都是萬裡挑一的佼佼者了,在全中國數量接近一億的棋迷當中,他們至少可以排到top0.01%-0.02%的水平(至少要有天天象棋業8-2、業8-3的水平才能在廣甲比賽中保本),但這一兩百名佼佼者又要匯聚一堂,優中選優地決出12名「中榜」者,這又是何其慘烈何其殘酷的競爭啊!
除了「廣州甲組」,再往上還有「大師」、「特級大師」、「全國冠軍」等等更高級別、更難染指的榮耀,而一個人的天賦和努力終究又是有限的,註定棋手們最終只能停留在某一個稱號、某一個級別上,他們的追夢之路,總是會在某個階段停歇下來、中止下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結局。
2019年廣州甲組聯賽最後一輪,位居第十三臺的我,賽前已經知道,即使這一輪獲勝,我的積分也不夠進入「甲組」了;我的對手,曾經獲得過七次廣州乙組稱號的濱江棋社社長郭文峰,積分與我相同,也和我一樣提前宣告本年度「衝甲」失利。同病相憐的我們,在互相對視與訕笑之中完成了一盤激烈的對攻,算是用一場酣暢淋漓、不圖結果的弈戰,為又一年的「象棋高考」劃下句號。
廣州甲組,我們來年再戰!追夢之路,我們來年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