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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復生
不可否認,《大秦帝國》自有其政治上的清醒。但是,也有讓人擔憂之處。當它強調「民族血氣與大爭之心」,頌揚「糾糾老秦,共赴國難」的老秦精神之時,似乎也將世界的叢林法則自然化了,和施米特一樣,它將近代以來五百年的全球經驗放大為了永恆衝突的歷史。大國崛起無非是世界霸主的改朝換代。在不改變既有世界規則的情況下,《大秦帝國》只是幻想以強力搶佔世界體系的中心位置。在意識形態上,它代表了民族資產階級的利益,也體現了社會中下層的願望。這種大國崛起的思維,起點上有其合理性,終點上卻喪失了理想性和正義原則,因而面臨著滑入極端右翼的危險。在「文明中國」論的陣營中,堅持天下理想的儒家反倒更具革命性。誠然,儒家的「文明中國」論也不是不講武力,但主要還是為文明(「王道」)護法,而某些法家則乾脆把法術勢本身當作了文明。空洞的法術勢的形式可以注入各種內容,八十年代的新威權主義,不是試圖利用強化國家力量推行市場化改革和新自由主義方案嗎?雖然《大秦帝國》也點綴了些情節以修飾秦國維護華夏正統的護法身份,比如,寧可面臨叛軍正面威脅鹹陽,也要替華夏文明在西北防範戎狄,不肯回援關內。但總的說來,小說仍稟持了西方式的現代文明觀。在這一點上,作者似乎仍殘留著八十年代的啟蒙主義的思想印跡。在孫皓暉的史論著作中(它們是直接闡釋小說的配套讀物),我們一再瞥見湯因比《歷史研究》、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和亨廷頓《文明的衝突》等著作的影子,不難嗅到逆向韋伯主義的尋根派氣息。作為「反現代性的現代性」的一種形式,《大秦帝國》將經濟與軍事所代表的國力做為國家的唯一追求目標,秦重耕戰,尤似近代的重商主義,而呂不韋的商戰與金融戰顯然是將近代經驗投射到了古代。
自由主義者批評《大秦帝國》崇尚專制,孰不知「專制」在古代可是個好東西,是西方近代才有的先進事物。當然,批評專制的真實意思,是批判嬴政焚書坑儒,壓制知識分子,施行愚民政策。關於這一點,章太炎的《秦獻記》有過討論,算是給大秦做了洗刷。但是,這個問題並不全是偽問題,值得進一步討論。秦的速亡,如柳宗元在《封建論》中所說:「秦之失在政,不在於制」,這失政,既表現為苛政,也表現在對內取消社會空間。簡而言之,秦的進步性,在於用郡縣制實現的天下為公的理想,《封建論》說:「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秦始皇沒有把天下的土地分封子弟,而是立為郡縣,由國家統一管理,故云「公天下之端自秦始」。王夫之在《讀通鑑論-秦始皇》中也表達過類似見解,郡縣制打破貴族世襲,為士農工商公平參與政治提供了條件。但是,在具體實踐中,秦政的確出現了對社會公共性的壓制,包括思想公共空間的取消與行政的專橫。自由主義的批評,顯然指涉著新中國六、七十年代的教訓,並非無的放矢。八十年代的活力,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來自社會公共空間和民間力量的激活與釋放。從歷史上看,明末清初黃宗羲和顧炎武從儒學的立場上批判「家天下」,【9】語境和意義已完全不同於秦漢,恰恰相反,儒法的地位發生了倒轉,彼時的郡縣已不再代表天下之公,而蛻化為帝王的一家之私。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明末江南市紳對閹黨及朝庭的反抗才具有了革命色彩。正是基於這樣的歷史經驗,新中國才在反地方主義的同時,又保留了地方的某些自主性,加上民族區域自治的設計,體現了「寓封建於郡縣」的思想。應該說,孫皓暉並不否認這一點,有時他也強調文化多元的重要性,不過,主要針對的是儒家的獨尊而言。總體來看,《大秦帝國》過於偏袒大秦,對這些方面完全忽視,批評它為暴秦翻案並非空穴來風,毫無根據。
同樣,《大秦帝國》對儒家的貶低也顯得極為偏頗。儒家的歷史角色,絕不像孫皓暉所描述得那樣負面。
《大秦帝國》貫穿著揚法抑儒的思想主線,最有戲劇性的段落是,縱橫家張儀代表法家和孟子辯論。在張儀咄咄逼人的辭鋒之下,孟子盡顯天真迂腐,他最後顏面掃地,當場吐血。孫皓暉痛批儒家,不只是反覆闢,更因其後世閹割了中華民族的原生精神,在《中國文明正源新論》中,他對儒家幾千年來系統的抹黑法家的歷史進行了梳理和反駁。這種批判方式,大體上延續了五四以來國民性批判和反傳統的路數,只不過是把法家擇了出來,並把它看作被儒家文化壓抑,早早中斷了的純淨源頭和文明基因。事實上,漢初儒學確立獨尊地位,並非單純依靠統治者的意志和政治力量,有研究表明,在戰國至漢武帝時期的諸子學競爭中,儒家在民間一直具有重要地位並形成了自己的學統,而且也在因應時變而演進。比如,後世儒家的「大一統」,已經不同於先秦,成為維護國家統一,守衛共同體天下秩序的有力思想武器和道德價值。總的來看,雖然儒學,尤其是體制化儒學具有維護統治的意識形態功能,但將儒家整體描述為扼殺民族生命力的文化幫兇和帝國專制的工具,應該說並不符合歷史實際。正如錢穆所言,漢唐體制一直存在著君權和相權之間的制衡關係,儒學的道統在給君主統治提供合法性的同時也構成了制度性制約,這也就是所謂儒家憲政說。只是在明以後,中國社會才更典型地呈現出所謂君權專制的特徵。眾所周知,儒學也具有革命性的一面,今文經學一直是託古改制的革命理論,至於陽明心學和現代革命的關係,也有很多專門研究,茲不多論。【10】當然,在眾多的儒家保守主義盛行的當下,孫皓暉激烈的批判儒家,對於某些有可能走向市場社會意識形態化的儒學,也是個告誡。
不管如何反對儒家,孫皓暉畢竟是堅持古代的法家立場,所以在形式上仍屬於以中國文化為本位的「文明論」思潮範圍內。「文明論」的思維方式不僅是中國現象,還是蔓延全球的思潮,在總體上帶有保守主義色彩,它既是對全球危機的應對,又是無力應對的表徵。當前全球危機的根源主要有兩個,一是資本主義體系難以為繼,二是各為私利的民族國家間的非理性的囚徒博弈。這其實是現代世界的固有矛盾,只不過在當下又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和規模,從而更具有對人類社會的吞噬力量。與此同時,卻是對它的制約力量的歷史性缺席,當共產主義運動在全球式微後,社會保護性力量和修復力量空前軟弱,資本主義世界之外的替代性選項似乎已不再可能,甚至不可想像,民族國家間日益呈現出零和博弈的野蠻叢林狀態。正如巴迪歐所言,「最根本的意義上的資本主義,即野蠻地徵服,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為了統治的戰爭。」【11】面對戰國時代的大爭格局和各種現代性危機,批判性思想已經無法從普世原則上展開。對「歷史終結」的不服從力量既然無法建立理想性的遠景,往往只能採取反體系的文化保守主義形式,甚至訴諸於極端化的宗教立場。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正是對這樣的歷史趨勢的敏感預言,而當這樣的歷史趨勢真正在全球展開後,退縮到本土純真的「文明」(舊有美好黃金時代或有機社會的象徵)也自然就成為應對現實問題的想像性解決。
「文明中國」論的儒家一派也試圖提出王道的天下方案,但是這顯然不是重點,它的核心關切仍然只是把儒家政教作為解決國內問題的方案,在國際上主要任務還是保教立國,因而採取了一種對西方現代文化的對抗姿態。至於法家,道義原則更是語焉不詳,孫皓暉雖然一再表明「中國原生文明」具有自然正當性,卻始終沒有說出它的實質性內容。或許,它的正當性和道義性只表現為對現實格局的空洞挑戰?正如施米特的分析所說,霍布斯的本意是要復興自然政治統一體,但在實際的歷史展開中,利維坦卻逐漸演化為技術化的中立的機器裝置,國家法律也不再具有內容的實質性,與正義和真理無涉,它的「正義」僅在體現於它的功能和績效之中【12】。
誠然,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說過,「擁有武裝的先知都勝利了,沒有武裝的先知都滅亡了」。但是,僅有武裝是不夠的,先知在哪裡呢?未來在哪裡呢?
孫皓暉寫作《大秦帝國》的抱負是宏大的,包括有效地回應當代全球危機,這也不奇怪,訴諸於文明論的作家和理論家自然會有這樣的視野。在對《大秦帝國》做出更明晰和理論化的闡釋性著作《中國文明正源新論》的第一編第三章「我們的整體困境:世界文明的沼澤期」中,孫皓暉對人類文明所面臨的危機進行了描述:資本主義是人類的最大沼澤期,「作為文明形態的資本主義,有著一個根本性的缺陷。這一缺陷就是:在對待國家關係與民族關係的價值理念上,資本主義以動物界的叢林法則為根基,而不是以人類合理的競爭精神為根基。」「在資本主義生命的本質結構中,沒有擔負世界道義的基因。」「在文明的人性根基意義上,這是人類的惡欲文明。」於是,「社會主義文明形態在這次文明沼澤期出現了。」但很不幸,社會主義「解體了」,「這一歷史變異,給資本主義重新崛起留下了巨大的歷史空間。」「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整體矛盾,整體困境。我們的出路在哪裡呢?」但是,孫皓暉給出的解決方案卻是非常幼稚的,簡而言之就是,放棄對立,有事好商量。我只能把它理解為一種外交辭令式的不真誠的應付,而且這個答案顯然和《大秦帝國》事實上給出的答案是矛盾的,高歌猛進的大秦鐵騎何曾有話好好說過呢?事實上,這個潦草的回答掩蓋了他的隱晦結論,礙於「政治正確」的禁忌,他不便明言罷了。
本文原載於《小說評論》2018年2期「劉復生專欄:歷史與形式」
注釋
1、劉小楓:《略談希羅多德的敘事筆法》,《國外文學》,2006年第2期。
2、關於「文明論」「文明中國論」的分析,見賀桂梅:《「文明」論與21世紀中國》,《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5期;劉復生:《「文明中國」論的圖譜》,《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年6期。
3、孫皓暉:《中國文明正源新論》,世紀文景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2月,第7頁。
4、孫皓暉《中國原生文明啟示錄》(上)《國家開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2月,第8頁。
5、《祭秦論 原生文明的永恆光焰》,《大秦帝國》第6部《帝國烽煙》,中原出版傳媒集團,河南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396頁。
6、蘇力:《大國憲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1月。第2頁。
7、孫皓暉:《中國文明正源新論》,世紀文景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2月,第2頁。
8、見章太炎《訄書》的《序種姓》,《訄書詳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2月。
9、見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顧炎武《日知錄》的《守令》等章。
10、見魏斐德《歷史與意志——毛澤東思想的哲學透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9月),劉小楓《儒學革命精神源流考》(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12月)。
11、巴迪歐:《川普當選象徵著政治的消失》,澎湃新聞2016年11月14日。
12、見施米特《霍布斯國家學說中的利維坦》,應星、朱雁冰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