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合詞是漢語中一種特殊的語言現象。所謂「離合」,就是能離析,能合併,離析時可以插入其他修飾限定成分,合併時屬於雙音詞。比如「幫了我一個大忙」,是雙音詞「幫忙」的離析形態,「我」「一個」「大」是對賓語在對象、數量、程度上的説明。「幫忙」就稱作「離合詞」。近年來許多學者從現代漢語、語言學、對外漢語教學等領域入手,對離合詞進行了有益探索。本文則從古代漢語的角度審視離合詞,分析離合詞的來源與性質,鑒別和判斷離合詞,從而説明古漢語在分析漢語離合詞中不可忽視的作用。
從詞的內部結構來看,動賓式是離合詞中佔絶大多數的一種形式,許多離合詞屬於此類。但是一些在現代漢語學者看來不屬於動賓式的雙音詞也有離析形態,該如何解釋?
比如「幫忙」是現代漢語中的一個高頻離合詞,屬於什麼結構?討論者很多。王海峰(2008:206;2011:224)曾討論:「有一個問題似乎是留學生經常問的問題,也是長期困擾漢語老師及漢語研究者的問題,那就是『幫忙』和『幫助』這兩個詞意義上非常相似,從使用頻率上來講『幫助』要遠遠高於『幫忙』,為什麼『幫忙』是離合詞而『幫助』不能離析?從語體角度考慮可能是解釋這個問題的思路之一(不一定是唯一的思路)。」「『幫忙』只出現於非莊重語體中,非莊重語體主觀性強,在主觀性的語體氛圍中,『幫忙』就傾向於以離析形式表現語言的主觀性。」
「幫忙」與「幫助」同義,「幫忙」是離合詞,但「幫助」卻不是。為什麼?王海峰從語體角度考慮有一定道理,但決定是否屬於離合詞的關鍵是語素結構關係而非語體。也就是説,一個詞能否擴展為離合詞,與它的詞法結構密切相關。下面我們從古漢語的角度,討論這兩個詞的結構形式和成詞理據。
「幫」從封從帛,又省作「幇」。「封」的本義是堆土植樹為界。《周禮·地官·大司徒》:「制其畿疆而溝封之。」鄭玄註:「封,起土界也。」因此,「封」可以表示疆界、界限等。古文「封」與「邦」同。《玉篇·邑部》:「邦,界也。」段玉裁《説文解字注》:「『邦』之言『封』也,古『邦』『封』通用。」
「封」「邦」表示邊界,從帛(或從巾)的「幫」本義是鞋子的邊緣部分,「鞋幫」是其本義[1]。《集韻·唐韻》:「幫,治履邊也。」進而可以指物體兩邊或者四周立起的部分,如「船幫」「腮幫」;而立起的這部分又經常在旁側為主體提供支撐,因而「幫」也有輔助之義。《正字通·巾部》:「凡事物旁取者皆曰『幫』。」
再看「助」字。《説文·力部》:「助,左也。」段註:「左今之佐字。左下曰:『手相左助也。』二篆為轉注。右下曰:『手口相助也。』《易》傳曰:『右者,助也。』按左右皆為助。」後起字「佐」「佑」都是幫助的意思,如「輔佐」「保佑」等。
因而「幫助」為同義並列結構雙音詞。宋代已有「幫助」一詞,元明之後用例增多:
(1)凡勤王人例遭斥逐,未嘗有所犒賞,未嘗有所幫助,饑餓流離,困厄道路。(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十四)
(2)原來高俅新發跡,不曾有親兒,無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高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為子。(元施耐庵《水滸傳》第六回)
「未嘗有所幫助」「無人幫助」,這種用法與現代漢語完全一致。在整個近代漢語階段,「幫助」都是使用頻率很高的並列式動詞。而並列式雙音詞大多表示一個整體義項,不易分化為離合詞[2]。「幫助」不能離析使用,與「助」鮮明的動詞性有關,從歷時層面看,動詞「助」一直可以單獨使用:
(3)射夫既同,助我舉柴。(《詩經·車攻》)
(4)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孟子·公孫醜下》)
「助」也可與其他成分搭配,組成複音詞:
(5)其弟子多成就為博士大夫者,見師居大位,幾得其助力,光終無所薦舉,至或怨之。(《漢書·孔光傳》)
(6)鄫無賦於司馬,為執事朝夕之命敝邑,敝邑褊小,闕而為罪,寡君是以願藉助焉。杜預註:「借鄫以自助。」(《左傳·襄公四年》)
(7)廣甯、安德二王適從西來,欲助成其事,曰:「何不入?」(《北齊書·琅玡王儼傳》)
(8)津好鬼神事,常著絳帕頭,鼓琴,燒香,讀道書,雲可以助化。(宋司馬光《資治通鑒·漢獻帝建安十五年》)
上例「助力」「自助」「助成」「助化」中,「助」的動詞性都很強。現代漢語中,仍常見「助手」「助攻」「助學」「相助」「互助」「助人為樂」「助一臂之力」等一系列「助」組成的雙音詞或詞組。這種鮮明的強動詞性,以及組合成詞的廣泛性和使用的高頻性,使得「助」不易被誤解為名詞,也就避免了「幫助」被動賓化,因此「幫助」也就沒有出現離析形式。同類的還有「贊助」「輔助」「救助」「藉助」「資助」「補助」等,均為同義並列雙音詞,均不能離析使用。
趙淑華、張寶林(1996)指出:「『幫忙』是一個很特殊的離合詞,它的後一個成分不是名詞性的,而是形容詞性的;在意義上,它不是『幫』所涉及的對象,而是『幫』的原因,與一般的離合詞很不相同。」周上之(1998:205)提出:「幫忙的結構不是一般動賓式,『忙』不是『幫』的支配對象。據我推測,幫忙原來可能是並列式結構,意為『幫著忙乎』,後來漸漸演變為動賓結構。是否屬實,還須考證。」李秀(2012:80)也認為「幫忙」是「動語素+名語素→動詞(動賓式)」。
以上説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缺少證據。「幫忙」的大量例句出現在清代小説中,如《紅樓夢》第四十五回:「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那邊幫忙。」[3]我們選取「幫忙」出現次數較多的兩部清代小説《雪月梅》《九命奇冤》進行對比,分析「幫忙」一詞的形成與發展[4]。
先看清代陳朗《雪月梅》一書的例子:
(9)這何成因為不要他做媒,心中大不快活,因想日常還要仰賴些柴米度日,不敢使氣,只得前來幫忙。(第二回)
(10)普化寺中送了一分重香金酬謝。回家後,又設席酬謝幫忙親友。(第二十二回)
(11)又因岑忠幫了多日的忙,給了他三兩銀子,岑忠裡外磕頭謝了。(第三十回)
(12)這日,岑義夫妻都過來幫忙料理。(第三十二回)
(13)那邊也有丫頭、僕婦來接,王夫人就將跟來的這丫頭留在這邊伺候幫忙。(第三十二回)
細品以上諸例,「幫忙」所描寫的都是見他人事情太多,忙不過來,而主動幫助。「幫忙」在這一時期用法已經基本固定。再看稍晚的《九命奇冤》一書的例子:
(14)眾強徒借著幫忙為名,益發無晝無夜,都嘯聚在淩家。(第十二回)
(15)(殷成)解開衣襟,放在貼肉的衣袋裡。又道:「那個我拿他不動,要找個人幫忙才好。」(第二十一回)
(16)東萊説道:「我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原沒甚不可以幫忙的。」(第二十五回)
以上用法一直延續到現代漢語中。與《雪月梅》相比,《九命奇冤》中還出現了大量「幫X忙」的離析結構,其離合詞的特徵比較明顯:
(17)宗孔大叫道:「既是廣源店的東西,就是兩家都可以用的了,他是甚麼人敢拿了去!來,來!眾兄弟們幫個忙,同我去拿了來!」説著就要走。(第十二回)
(18)我想趕到省城來幫侄老爺的忙,又因為我衙門裡沒有一個熟人,來也無用,因此住了。(第二十二回)
(19)天來不覺暗暗稱奇道:「難道這個人專為幫我忙而來的麼?一向這等殷勤,何以到了臨走的時候,卻又無言而去呢?」(第三十二回)
以上離合詞,例(17)插入的是幫忙的頻次,例(18)(19)插入的是幫忙的對象,都是對幫忙的具體説明,「忙」的名詞性是很明顯的。以上例證説明:早期「幫忙」實義明顯,多數指具體幫人做事(如《雪月梅》例9-13)。後期熟語度高,意義變得抽象,結構更加靈活,出現了大量的離析形式(如《九命奇冤》例17-19)。這時,任何幫助(不單是體力上的幹活)都可以稱為「幫忙」(如例14、16)。
下例很值得注意:
(20)此時宗孔已經來幫忙了兩三天,聽見貴興肚餓,便叫人搬上酒菜來,陪著貴興吃酒。(《九命奇冤》第四回)
此例是在後面補足「幫忙」的時間,如果將時間插入中間,變成「已經來幫了兩三天忙」,就是離析結構了。
以上例證可以清晰地看出離析結構的優點:對象、時間以及程度等成分都可以插入離合詞之間,使一句話能夠表示比較豐富的信息量,表達更靈活。「幫助」是動詞語素並列,後可以帶賓語,那麼需要表達的對象、時間、頻次以及程度等成分都可以在後面補足,如「幫助我很多」「幫助他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所以「幫助」無法在中間插入其他成分,也無需插入。而「幫忙」後面不及物,無法帶賓語或補語,所以在中間插入其他説明性成分就不僅必要,也變得可能了,漢語構詞行文就是這樣的具有自洽性,和諧而統一。這也是離合詞產生的原因。
為什麼會產生「幫忙」這個詞,其結構關係如何?「幫忙」為什麼不能後接賓語?早於「幫忙」而在元明小説中出現的「幫閒」一詞,也許可以給我們一點啟示:
(21)你兩個幫閒的賊子,好生無禮,我不救哥哥教誰救?(元蕭德祥《殺狗勸夫》第四折)
(22)他卻是個幫閒的破落戶,沒信行的人。(明施耐庵《水滸傳》第二回)
(23)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閒,連宵達旦,好不費事。(明馮夢龍《醒世恆言·賣油郎獨佔花魁》)
這三個例子中,前兩例「幫閒」指為官僚、豪富們消遣玩樂而湊趣效勞,是形容詞;後一例指湊趣效勞的幾個人,是名詞。這樣看來,「幫閒」即幫助閒人,為閒人助力,「閒」是「幫」的賓語,「幫閒」為動賓結構。魯迅似乎已經解釋了「幫閒」的含義,《集外集拾遺·幫忙文學與幫閒文學》:「那些會念書會下棋會畫畫的人,陪主人念念書,下下棋,畫幾筆畫,這叫做幫閒,也就是篾片!」「幫閒」可以理解為「幫助閒人」,也可以理解為「幫助閒人做閒事」。我們再從相關的語詞中進一步證明之。
元代以來有俗語「幫閒鑽懶」。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三本第二折:「直待我拄著拐幫閒鑽懶,縫合唇送暖偷寒。」元秦簡夫《晉陶母剪髮待賓》第三折:「幫閒鑽懶為活計,脫空説謊作營生。」《金瓶梅詞話》第八十六回:「金蓮,你休呆裡撒奸,兩頭白麵,説長並道短,我手裡使不的你巧語花言,幫閒鑽懶!」「幫閒鑽懶」含義就是逢迎湊趣,耍弄乖巧。
又作「鑽懶幫閒」。元蕭德祥《殺狗勸夫》第四折:「他他他,似這般鑽懶幫閒,便是他封妻蔭子。」
又作「幫懶鑽閒」。元秦簡夫《東堂老勸破家子弟》第二折:「不強似與虔婆子弟三十錠,更和那幫懶鑽閒二百瓶。」
又有「幫閒抹嘴」,也指逢迎湊趣,油嘴滑舌。《金瓶梅詞話》第一回:「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閒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在這些語詞中,「幫閒」「幫懶」「鑽閒」「鑽懶」「抹嘴」等都是動賓結構的雙音詞。姜亮夫(1988:283)也指出:「幫閒與鑽懶兩事有共同性,曰閒曰懶。」[5]「幫懶」就是幫助懶人,所以「幫閒」理解為「幫助閒人」似乎更妥當點[6]。
如果「幫閒」是「幫助閒人」,則「幫忙」就是「幫助忙人」。「忙」「懶」「閒」均以形容詞作名詞用,分別指忙人、閒人、懶人,構成「幫忙」「幫閒」「幫懶」等動賓式雙音詞。
還有與「幫忙」同義的「助忙」一詞。《醒世姻緣傳》第五回:「你攙空磕了頭罷,好脫了衣裳助忙。」又第十六回:「從頭一一數算,各匠俱到,只有那學匠不曾來助忙。」「助忙」與「幫忙」同義,亦為動賓結構。
「閒」「忙」其義相對[7]。有了「幫閒」,可以類推產生「幫忙」,下例似可説明:
(24)古人謂之「幫閒」,今人謂之「幫忙」。以常情言之,「忙」固當幫,「閒」則何幫之有?(1929年《申報》時評《幫忙與幫閒》)
這個解釋很有啟發:「『閒』則何幫之有」,所以「幫忙」流傳至今,「幫閒」相對少見。
「幫閒」出現於元明,「幫忙」成詞於清代,可以看作「幫閒」類推產生了「幫忙」[8]。從形成過程看,「幫閒」與「幫忙」性質相同,都是動賓結構的雙音詞,因此二者都可以作為離合詞使用。如上文提到的魯迅《幫忙文學與幫閒文學》:
中國文學從我看起來,可以分為兩大類:(一)廊廟文學,這就是已經走進主人家中,非幫主人的忙,就得幫主人的閒;與這相對的是(二)山林文學。唐詩即有此二種。如果用現代話講起來,是「在朝」和「下野」。後面這一種雖然暫時無忙可幫,無閒可幫,但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闕」。如果既不能幫忙,又不能幫閒,那麼,心裡就甚是悲哀了。
這例既可以看出「幫忙」的結構關係,也可以看出「幫閒」和「幫忙」密切相關,如同孿生兄弟。
簡言之,「幫助」與「幫忙」儘管詞義相同,都是動詞性雙音詞,但有兩點不同:
其一,語法功能不同:「幫助」是及物動詞,可以帶説明性成分,就不需要離析的語言形態了;「幫忙」是不及物動詞,有時需要插入其他成分才能補足信息。
其二,內部結構不同:「幫助」是同義並列式雙音詞,「幫忙」是動賓式雙音詞。這也是語法功能不同的根本原因。
離合詞產生的基本要素是:必須是動賓結構雙音詞(也有被誤解為動賓化的雙音詞)。人們不明白為什麼「幫助」不是離合詞而「幫忙」是離合詞,就是因為沒有明白「幫助」是並列式,不能(也不需要)形成離合關係;「幫忙」是動賓結構,「忙」作名詞,指忙人,因而可以形成離合關係。
離合詞產生的外部因素是使用頻率高。上文舉到的「幫閒」「幫懶」「助忙」等雖然也是動賓式,但使用頻率低,語言使用者沒有形成兩個語素呼應的共識,就不易成為離合詞。
離合詞是何時產生的?語言是一個連續統,既然離合詞源於動賓式雙音詞,而現代漢語動賓式來源於古代漢語動賓式,那麼現代漢語離合詞自然源於古代動賓式雙音詞,離合詞與動賓式雙音詞共生並存。
以往的離合詞研究較少追溯其源頭,也以為離合詞是現代漢語特有的現象。如曹保平(2003)指出:「離合詞的形式歸根到底是與古代漢語詞單音節特點密不可分的。古漢語中單音節詞長時間連用,慢慢定型,成為今天的雙音節合成詞;今天人們又會利用合成詞各成分內部聯繫還不太緊密的特點,拆分開來使用,表達更複雜、更豐富的內容。」按照以上表述,似乎離合詞是「今天」(即現代漢語)獨有的現象。
離合詞究竟產生於何時?力量、晁瑞(2007)選取了近代漢語中「唱喏」「吃苦」「報仇」「隨心」等詞,證明「宋元是漢語離合詞開始的時期,這個時期的離合詞都是動賓式的,沒有例外」。這個説法把離合詞的產生上推至宋代,是一種進步,但為何宋代才有離合詞呢?
筆者以為:漢代以來,單音詞逐漸雙音化,這應當是離合詞產生的基礎。離合詞由動賓式雙音詞構成,而動賓式是除了並列式以外最常見的雙音節詞形式之一,也是詞組凝固的結構形式之一,是不是可以説,有了動賓式雙音詞,就應該有條件產生離合詞?
筆者(2010:366)曾談及「作計」一詞,認為這是中古動賓式複音詞的一個典型。
(25)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漢詩》卷十《樂府古辭·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26)府吏再拜還,長歎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裡。(同上)
(27)定是懷王作計誤,無事翻覆用張儀。(北周庾信《楊柳歌》)
(28)君富貴已足,故應為兒子作計。年垂五十,殘生何足吝邪!(《宋書·長沙景王道憐傳》)
(29)爭頭覓飽暖,作計相啖食。(唐寒山子《寒山詩》第92首)
從以上用例來看,「作計」成詞是比較確定的,其常態就是動賓式複音詞,謂謀劃、考慮。但「作計」中間也可插入其他修飾成分構成詞組。如:
(30)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複怨鬼神。(《漢詩》卷十《樂府古辭·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31)弟有百歲母,豈能坐聽禍敗,政應作餘計耳!(《南齊書·蕭坦之傳》)
(32)遣信報袥曰:「劉暄似有異謀,今作何計?」(《南齊書·江袥傳》)
這種「作不良計」「作餘計」「作何計」等插入其他修飾成分構成詞組的用法,和離合詞結構本質上是一致的[9]。唐宋以來,「作計」仍有一些離析形態:
(33)爭敢三年作歸計,心知不及賈生才。(唐白居易《江亭夕望》)
(34)它年我作西歸計,兄弟還能得此不?(宋蘇轍《送周思道朝議歸守漢州三絶》)
(35)預作休休計,先開小小園,杖藜成日渉,得趣與心論。(宋王十朋《小小園》)
(36)王安石既去,嘉問因對,上問:「曾得安石書否?」嘉問因言:「近亦得安石書,聞陛下不許安石久去,亦不敢作安居計。」(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七十八「熙寧九年十月丙午」條)
(37)戊子年間多快樂,丙申之歲少留連。公公莫作綿綿計,花圃終須變野田。(清沈季友編《檇李詩系》卷三十六)
「作歸計」「作西歸計」「作休休計」「作安居計」「作綿綿計」都屬於「作計」的離析形式[10]。
由此我們得出以下結論:(1)動賓式複音詞與離合詞可以同時出現;(2)離合詞是動賓式複音詞成詞後的靈活運用;(3)離合詞不是現代漢語獨有的,離合詞的產生至少可以上溯至漢代,因為那個時代雙音詞大量湧現;(4)離合詞是具有時代性的,不同時代有不同的離合詞,比如「幫忙」是近代、尤其是現代漢語的離合詞,而「作計」是古代漢語的離合詞。
不少學者認為離合詞除了動賓式之外,還有其他主謂、並列等多種結構類型。這往往屬於對其結構形態的誤解。如果從古漢語角度追本溯源,結論可能就不同了。
一個詞可以有不同的結構形態。古漢語單音詞往往兼具名詞、動詞屬性,因而可以有不同的結構方式。現代漢語也是如此,如「捐款」,作名詞時指「捐助的款項」,是偏正結構;作動詞指「捐助錢財」,是動賓結構;作為離合詞使用的是動賓式的「捐款」,如「捐了一筆款」。這種兼具其他結構形式的動賓式,也是一種常見的離合詞現象,不應當作為離合詞具有其他結構形式的證據。
這裡討論「鞠躬」一詞。清代學者多認為「鞠躬」是聯綿詞[11]。也有人認為「鞠躬」是並列式。因為「鞠」「躬」都取彎曲義,「鞠」從「匊」。《説文·勹部》:「匊,在手曰匊,從勹米。」從匊之字多有彎曲義。《説文·呂部》:「(躬)俗從弓身。」段註:「弓身者,曲之會意也。」故「鞠躬」可以視為並列式。
但是「鞠躬」可以作為離合詞使用,有「鞠了一躬」「鞠了個大躬」等用例。既然離合詞源於動賓式,聯綿詞或並列式就不應產生離析用法,如何解釋離合詞「鞠躬」的結構?從古漢語溯源就比較容易解決這個問題。
首先,「躬」有名詞用法。《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心煩於慮而身親其勞,躬胝無胈,膚不生毛。」司馬貞《史記索隱》引張揖曰:「躬,體也。」《漢書·王嘉傳》:「案嘉本以相等為罪,罪惡雖著,大臣括髮關械、裸躬就笞,非所以重國褒宗廟也。」裸躬,指裸體。成語「卑躬屈膝」,「躬」「膝」相對,均作名詞。
其次,「躬」作名詞,可以構成「X躬」的動賓結構:
(38)(子貢)斂躬而行至於吳,見太宰嚭。(《淮南子·人間》)
(39)遺蛇其跡,行步偊旅。顔師古曰:「遺蛇,猶逶迱也。偊旅,曲躬貌也。」(《漢書·東方朔傳》)
(40)嘗勸帝防未萌之欲,及勿輕天下士,帝俯躬曰:「當為卿戒之。」(《宋史·程顥傳》)
(41)猶自以受享踰分,跼躬而無容。(清陳確《答蕭山來成夫書》)
其中「斂躬」「曲躬」「俯躬」「跼躬」都指彎著身子,與「鞠躬」同義,可以看作動賓式。引申之,「斂躬」可表示行蹤隱秘,「跼躬」比喻惶恐不安。此外又有「託躬」(猶寄身)、「植躬」(謂立身)等,例略。後來也有「彎躬」(彎下身體)的用法[12]。
再次,詩歌中「鞠躬」也與其他動賓結構對應出現:
(42)鞠躬荷嘉慶,瞻道聞頌聲。(南朝梁蕭子顯《奉和昭明太子鐘山講解詩》)
(43)鞠躬遺像在,稽首雅歌聞。(唐王起《貢舉人謁先師聞雅樂》)
(44)卉服聯操袂,雕題盡鞠躬。(唐劉禹錫《元和癸巳歲仲秋,詔發江陵偏師,問罪蠻徼。後命宣慰,釋兵歸降。凱旋之辰,率爾成詠,寄荊南嚴司空》)
「鞠躬」與「瞻道」「稽首」「操袂」等動賓詞組對文,可見「躬」的名詞性。
「鞠躬」就是「彎身」,而彎下身子就可以形容恭敬謹慎之貌,因此有「鞠躬如」「鞠躬焉」等語。《漢書·馮參傳贊》:「宜鄉侯參鞠躬履方,擇地而行,可謂淑人君子。」顔師古註:「鞠躬,謹敬貌。」宋祁曰:「注中『鞠躬』當云:『鞠躬,曲躬也。』」宋祁以「曲躬」釋「鞠躬」,明顯是動賓結構。作為離合詞的「鞠躬」當是動賓結構,表示彎曲身體,因而才產生了離析用法[13]。
是不是離合形式,需要仔細分辨結構關係,不能看見插入不同成份就斷定為離合詞。這裡舉一個例子:「見面」。「見面」可以有不同的含義和結構關係。
(45)君子不鏡於水,而鏡於人。鏡於水,見面之容,鏡於人,則知吉與兇。(《墨子·非攻中》)
這裡「見面」尚未成詞,是「見/面之容」的結構,即呈現面容。
(46)帝嘗出獵,車駕夜還,惲拒關不開。帝令從者見面於門間。(《後漢書·郅惲傳》)
此例「見面」是露出面容(給守門人看)的意思,可理解為「呈現面容」。
(47)(董仲舒)下帷讀書,弟子以次傳授其業,或莫見面,蓋三年不窺其園,其精專如此。(漢荀悅《漢紀·孝武皇帝紀二》)
此例可以理解為「相見」,是見到的意思,語意謂弟子沒有誰見到董仲舒。
(48)春來準擬開懷久,老去親知見面稀。(唐杜甫《十二月一日》詩之三)
此例「見面」是動賓結構,指相見,是互相見面。
不同的音節切分,也是判斷離合式的重要步驟。如:
(49)工尹曰:「向吾望見子之面,今而後記子之心,審如此,汝將何之?」(漢劉向《説苑》卷十)
這是「望見/子之面」,不是「見面」的離合形式。
(50)予嘗見鮮於伯機公親書一幅云:「登公卿之門不見公卿之面,一辱也;見公卿之面不知公卿之心,二辱也。」(元孔齊《靜齋至正直記》卷三)
(51)質之官,知縣某判其狀云:「生前再醮,終無戀子之心;死後歸墳,難見先夫之面。宜令後子收葬。」(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三)
(52)凡為媳婦,無不要見公婆之面。(清王有光《吳下諺聯》)
以上三例才是「見面」的離合形式,中間插入的都是賓語「面」的修飾語,即「面」的限定對象。
上文説過,離合詞來源於動賓式,但是其他形式的雙音詞為什麼有的也能夠離析使用?筆者以為,這正是呂叔湘先生所説「把非動賓結構當作動賓結構處理」的結果。邢福義(1996:83)有類似的觀點:「現代漢語裡,動賓格式是一種優化格式,有很強的促成力。差不多任何結構的雙音詞,即使不是動賓結構的詞,都可以利用『動+X+賓』的插入離析形式強制成為動賓格式。」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強制力?原因在於誤解和類推。
「睡覺」本來是反義並列複音詞,即「睡著」和「覺醒」的意思,《詩·王風·兔爰》有「尚寐無覺」,「寐」是睡著,「覺」是睡醒。作為反義並列複音詞,使用偏義「睡」而「覺」不表義時,漸漸就會模糊了原來的結構關係,應當算作「被誤解為動賓化」;而且現代漢語中「覺」的醒來義只在「覺醒」「覺悟」「自覺」等雙音詞中體現出來,單獨使用已經很罕見了,極易誤解。誤解「睡覺」為動賓結構,就產生了「睡一大覺」這樣的離析用法,「覺」的讀音也由「古嶽切」變為「古孝切」了。
「洗澡」也是如此。
(53)每旦澡洗,以楊枝淨齒,讀誦經咒。(《隋書·真臘傳》)
(54)恐城中炎熱,著我先在城外尋個僧房道院,洗澡乘涼。(明高濂《玉簪記》卷上)
「澡洗」「洗澡」均是同義並列式雙音詞,可調換語序,證明其為並列關係。「澡」是動詞,本指洗手。《説文·水部》:「澡,灑手也。」後泛指洗滌;沐浴。《史記·龜策列傳》:「常以月旦祓龜,先以清水澡之。」到了近代漢語中,「澡」已經不單獨使用,只在「洗澡」這樣的雙音節詞中出現,「澡」的動詞性逐漸減弱,十分容易誤解為動賓式,又因為是常見詞語,因而產生了大量的離合式用法:
(55)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託,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明馮夢龍《醒世恆言·賣油郎獨佔花魁》)
(56)王老教他空屋裡洗了澡,梳了頭。(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九十三回)
(57)何氏道:「……就跳在黃河裡洗一千個澡,也去不盡身上的穢氣,你也夠得緊了。難道還想來玷汙我麼?」(清李漁《無聲戲》第一回)
(58)內中有一個道:「總則沒有男人,怕什麼出身露體?何不脫了衣服,大家跳下水去,為採荷花,又帶便洗個涼澡,省得身子煩熱,何等不妙!」(清李漁《十二樓·夏宜樓》第一回)
上例都是「洗澡」的離析形式。
(59)張千,你跟著我來。我去那堂子裡把個澡洗。(元楊顯之《臨江驛瀟湘夜雨》第二折)
「把個澡洗」的使用與「洗個澡」相似,「澡」也被視為名詞。
由此看來,所謂「並列式離合詞」的説法是不準確的。「睡覺」「洗澡」「遊泳」「登記」「考試」等變為離合形態,是一種有限度的擴展,如插入「完、了、過」和量詞等成分。這類並列式雙音詞是因為誤解為動賓式才產生了離析用法,是離合詞產生的特殊現象,不是離合詞的主流形態。並列式本身是不產生離合詞的。
再來看「慷慨」一詞。現代漢語有「慷他人(國家、公家)之慨」的説法,那麼「慷慨」是不是離合詞?「慷慨」歷來被認為是雙聲聯綿詞,也有學者認為是同義並列雙音詞,如沈懷興、周秋江(2007)等。我們贊同「慷慨」是並列結構的説法。《玉篇》:「慷,同『忼』。」《説文·心部》:「忼,慨也。」段註:「俗作『慷』。」桂馥《説文解字義證》:「字或作『慷』」。《説文·心部》:「慨,忼慨,壯士不得志也。」古代漢語中「慨慷」「慷慨」皆用:
(60)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史記·高祖本紀》)
(61)時幽散而將絶,中矯厲而慨慷。(晉成公綏《嘯賦》)
也有其他並列式的表達方式:
(62)夷猶慨以慷,緬邈吒而叱。(宋韓淲《趙十有詩及高泉之行因思往年同遊青巖》)
(63)公之風標兮頎而長,公之膽氣兮慨而慷。(元陳庚《祭趙必文》)
(64)八代文衰慷而慨,三都紙貴切以磋。(清舒位《瓶水齋詩集》)
用連詞「以」或「而」連接「慨」和「慷」,也是「慷慨」同義並列的一個證明。毛澤東《七律》有「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詩句,「慨而慷」是仿照古人的並列式表達方式,注家多誤釋為聯綿詞的倒裝。再看一例:
(65)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三國魏曹操《短歌行》)
筆者以為,曹操「慨當以慷」,就是「慨以慷」,因為四字句的格式需要而加上襯字「當」,本質上也是用連詞「以」把「慨」和「慷」並列起來。
由上可以看出,「慷慨」是並列式雙音詞,只是因為雙聲關係,人們就看作聯綿詞了。在現代漢語中,「慷慨」的離析形態只在固定用法「慷他人之慨」中使用。此語出明李贄《焚書·寒燈小話》:「況慷他人之慨,費別姓之財,於人為不情,於己甚無謂乎?」由此推演出「慷國(公)家之慨」。這種搭配使用範圍很窄。
另外,並非可以插入其他成分的雙音詞都是離合詞,固定搭配不屬於離合詞。
清代已經有學者發現了這種特殊的語用現象。清俞正夔《癸巳存稿》卷三「精其神」條:
京城人勸勉出力曰「精其神」……初疑「精其神」是「精氣神」,既悟其非也。明楊士聰《玉堂薈記》「崇禎丙子經筵」一條,內璫言「只是賜宴,即與經了筵一樣」。又嘗見二兵爭鬥,緣相謔以陣了亡再説。又見市人通文,言「深究利害,使人毛骨竦出然」。此自一種文理,不當非笑之。精其神、經了筵、陣了亡、竦出然,即《詩經》《楚辭》句裡「兮」字。
「經筵」是帝王為講論經史而特設的御前講席。明楊士聰《玉堂薈記》裡記載了一些當事官員對「經筵」的態度,其中有「大雪如此,只是賜宴,即與經了筵的一樣」之語。清俞正夔在「經了筵」以外又提到了「精其神」「陣了亡」等説法,並認為「自是一種文理」。這種文理,與我們今天説的離合詞相近,即可以在雙音詞中間插入其他成分。呂叔湘(1984:32)《讀〈癸巳存稿〉》指出:
「其」和「了」不是同類,要比價可以跟「荒乎其唐」等等比較。……我們的興趣是在於「經了筵」和「陣了亡」。這種把非動賓結構當作動賓結構處理,例如「考完試」「登了記」等等,在現代是已經經常聽到,並且書面上也不少見了。可沒有想到動賓結構的這種類化作用至少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歷史。……如果從《玉堂薈記》算起,那就已經有三百多年了。
呂叔湘先生認為「『其』和『了』不是同類,要比價可以跟『荒乎其唐』等等比較」,正説明插入成分有虛與實之別。離合詞的插入成分多有實意。「了」雖然是虛詞,但是離析形式中插入的「了」,多表示動作或者變化已經完成,可以看成是完成時的一個標誌。而「荒乎其唐」中,「乎」「其」作為語氣詞或助詞,是不表示實際意義的。也就是説,在詞義上,「荒乎其唐」等於「荒唐」,但是「考試」不等於「考了試」。因此,那些不表示實際意義的插入成分,不應該看作離合詞。
呂先生關注的是「把非動賓結構當作動賓結構處理」的語言現象,認為源頭是「動賓結構的類化作用」,很有見地。離合詞中間插入的成分不固定,如上舉「幫忙」「作計」都可以插入不同的詞;如果只有一種成分可以插入,就應當看作固定搭配。比如唐宋以來常見「交語」「交言」「交談」,表示相互談話。
(66)瓊單騎至,方交語,士突起,掖瓊以入。(《新唐書·朱宣傳》)
(67)(康福)擢自小校,暴為貴人,每食非羊之全髀不能飫腹,與士大夫交言,懵無所別。(《舊五代史·晉書·康福傳》)
(68)煉礦成金得寶珍,煉情成性合天真。相逢此理交談者,千百人中無一人。(宋韓淲《澗泉日記》)
《説文·交部》:「交,交脛也。」「交」是交叉義,引申有交互之義,上例「交語」「交言」「交談」都表示雙方談話,可以看作狀中結構,也可以看作動賓結構[14]。在使用中也可以插入其他成分:
(69)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南朝宋劉義慶《世説新語·任誕》)
(70)比夕,與俱入傳舍,不交一語。(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三「真宗天禧三年丁酉」條)
(71)充安恭皇后菆宮按行使,日與閹人接,卒事未嘗交一談,閹亦服其長者,不怨也。(《宋史·周執羔傳》)
在這些例子中,「交談」等雙音詞中間只插入數次「一」,且都用於否定句,所以「不交一言」「不交一語」「未嘗交一談」屬於固定搭配,而不是離合詞。
交言——不交一言,荒唐——荒乎其唐,幽默——幽他一默,滑稽——滑天下之大稽,堂皇——堂而皇之,它們在離析使用的時候,其共同特點在於插入的成分是固定的,幾乎沒有其他形式,不可類推,與其視為離合詞,不如看作雙音詞擴展的一種特殊固定搭配。
現代漢語的很多離合詞,古代已經開始使用。離合詞源於動賓式雙音詞,將離合詞分為動賓式、動補式、主謂式、並列式幾類是對詞語結構的誤解。某些來源複雜的動賓式(如幫忙)、兼具其他結構形式的動賓式(如鞠躬),以及非動賓式結構誤解為動賓式產生的離合詞(如睡覺、洗澡),是人們以為離合詞具有多種結構方式的主要根源。「慷慨」變為「慷他人之慨」等是一種固定搭配,若插入虛詞,多起湊足音節的作用。將現代漢語的離合詞研究與古代漢語聯繫起來,才能夠看清漢語離合詞的本來面貌。曹保平、馮桂華 《「離合詞」的構成及離合規律》,《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3年第4期。李 秀 《現代漢語語法專題述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
力量、晁瑞 《離合詞形成的歷史及成因分析》,《河北學刊》2007年第5期。
呂叔湘 《語文雜記》,上海教育出版社1984年。
姜亮夫 《昭通方言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沈懷興、周秋江 《由「慨而慷」看「慷慨」構成》,《漢字文化》2007年第2期。
譚學純、濮侃、沈孟瓔 《漢語修辭格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
王海峰 《現代漢語離合詞離析形式功能研究》,北京語言大學2008年博士論文/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
王雲路 《中古漢語詞匯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
王雲路、王誠 《漢語詞匯核心義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邢福義 《漢語語法學》,東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6年。
趙淑華、張寶林 《離合詞的確定與離合詞的性質》,《語言教學與研究》1996年第3期。
周上之 《〈HSK〉雙音動賓結構研究》,《對外漢語論叢》,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年。
注釋:
*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漢語歷史詞匯語義專題研究」(19JJD740006)階段性成果。
[1] 現代漢語還有「鞋幫」的説法,與「鞋底」對應。「腮幫」的用法與之類似。
[2] 但也有少數除外,如洗澡、睡覺等,見下文。
[3] 《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英雄兒女傳》《孽海花》等小說中均有例證。
[4] 《雪月梅》自序寫於清乾隆乙未年(1775),《九命奇冤》則時代略晚,是清吳趼人(1866~1910)所著的小說,最初發表於梁啓超主辦的《新小說》雜誌。
[5] 「鑽」「鑽」從「贊」,「贊」有輔佐、幫助之義。《小爾雅•廣詁》:「贊,佐也。」清趙翼《陔餘叢考》:「世謂夤緣幹進者為鑽。」因此「幫閒鑽懶」含義就是幫助效勞閒人、逢迎贊助懶人,為兩個動賓結構的並列,「懶」指懶人,「閒」指閒人。
[6] 再看相關的「幫兇」一詞。《老殘遊記》第二十回:「我們弄死了他,主意是我出的,倘若犯了案,我是個正兇,你還是個幫兇,難道我還跟你過不去嗎?」「幫兇」與「正兇」相對,「兇」在此處都是名詞,指兇手。但「正兇(主兇)」指主要的兇手,「幫兇」指副的、旁的、不主要的兇手,與「幫閒」不同,是偏正結構。
[7] 唐白居易《對鏡》詩:「去作忙官應太老,退為閒叟未全遲。」「閒」「忙」對舉,是其證。
[8] 譚學純等(2010:74)認為「(例4:別人幫忙你幫閒。)被模仿的『幫忙』結構上可離析,可以説『幫一個忙/幫不了忙』,仿造出的『幫閒』結構不可離析,不可以説『幫一個閒/幫不了閒』,可見『幫閒』從結構到意義都對『幫忙』有一定的依託性。這種意義的依託性使得臨時語言運用單位『幫閒』可以因為『幫忙』的認知引導而產生一定的意義自明性,同時又修辭化地實現了特定語境中無法表達的表達。」這與文獻中「幫閒」與「幫忙」出現的順序恰恰相反,恐怕不妥。
[9] 筆者當初以為,這是雙音詞形成之初動賓式不穩固的一個表現。現在看來恐怕不妥。
[10] 當然,現代漢語中「作計」已經不用,自然不能算作現代漢語的離合詞了。
[11] 如《説文·勹部》:「,曲脊也。」段玉裁《説文解字注》九篇上:「此《論語·鄉黨》《聘禮記》鞠躬之正字也。《聘禮》鞠躬亦作『鞠窮』,《史記·魯世家》作『匑』,徐廣云:『見《三蒼》,謹敬貌也,音穹窮。』《廣雅》亦曰:『匑,謹敬也。』《漢書》注曰:『鞠躬,謹敬也。』蓋上字丘弓切,下字巨弓切,為疊韻。如《左傳》『鞠窮』之即『藭』耳,上字亦讀丘六切,仍是聯綿字。」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豐部第一:「又雙聲連語。《論語》:『鞠躬如也』。《儀禮•聘禮記》:『鞠躬焉,如恐失之。』註:『鞠窮如也』。」王筠《説文解字句讀》卷十七:「(躬)《玉篇》、曹憲之音推之,則二字可以同音,可以疊韻,可以雙聲,非鞠其躬也。」
[12] 如潘漠華《掇拾》詩:「西風一夜撼松林,滿地都落滿了黃柯,老的幼的婆娘兒女,彎躬在那兒掇拾。」
[13] 這也可以從一個方面證明清代學者認為「鞠躬」是聯綿詞的觀點是不可靠的。
[14] 「談」「言」「語」等本身既可作動詞,也可以作名詞。比如《荀子·儒效》:「慎墨不得進其談,惠施、鄧析不敢竄其察。」《左傳·文公十七年》:「齊君之語偷。」南朝宋劉義慶《世説新語·文學》:「阮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闢之為掾,世謂『三語掾。』」「進其談」「善其言」都是動賓詞組,「齊君之語」是偏正詞組,都把「談」「言」「語」當作名詞使用,現代漢語依然有「三言兩語」等説法。如果把「交語」等看作交流言談,當作動賓結構雙音詞,也説得通。
王雲路:浙江大學求是特聘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浙江大學敦和講席教授,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所長。王 健:文學博士,2016年畢業於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碩博師從王雲路教授。現為台州學院人文學院教師。文章發表於《文獻語言學》第十輯(中華書局2020年4月),引用請以刊物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