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雞尾酒革命」創始人雞尾酒之王Dale DeGroff的味蕾被一個臺灣人徵服。
這人是詹佳恩(Gn Chan),會講臺灣故事、設計出眾的年輕人,一再做出看似冒險又堅定的決定。意外地,讓他從落敗低點扭轉為扶搖直上。要不是因為早年被騙,不得已進入調酒行業,職業生涯三度清零,詹佳恩可能就和世界冠軍的頭銜失之交臂了。
即使現在看來,那一天也是不可多得的。2016年百加得傳世全球雞尾酒大賽(BACARDI Legacy Cocktail Competition),因調製的原創調酒「獨特而又別致」,詹佳恩拿下了全球總冠軍。這種影響是深刻的、突破性的,既可以看作對他調酒生涯的最高褒獎,也代表華人調酒師在8年歷史中首次拿獎的殊榮。人們差點忘記關於他的一些事實,一個在非飲酒家庭長大的調酒師,甚至原本沒有計劃參加比賽。
決賽當天,綁著雷鬼頭、小麥健康膚色、穿著一身迷彩西裝,29歲的詹佳恩笑容燦爛,隨著一句「It’s not those who win that become legends but rather those who lose but never quit.Vencermeos(成為傳說的,不是獲勝者,而是那些失敗但永不放棄的人。我們終將勝利)」,有條不紊地完成了參賽雞尾酒的調製。
「故事」就像一個切入點,尤其是在強調故事的百加得傳世雞尾酒大賽上,詹佳恩的過往經歷正在被釋放、展開。評委團看來,他的履歷、他的調酒和他的信念,與百加得家族精神如出一轍,指向了「不馴服」。時間過去兩年,這個已經達到了職業高點的人,從沒有停止思考和探索,他想知道,調酒師除了藏身於一張吧檯後,還有哪些值得開拓的、發揮的平臺。
下沉
設計之於詹佳恩,如同一把庖丁解牛的刀,視覺審美、概念設計等一整套學問都被應用在了調酒裡。他大學學工業設計專業,拿過德國紅點獎(Red Dot)概念設計獎,如果順著平滑的軌跡發展,會成為一名設計師。直到遇上騙子,6萬多的積蓄說沒就沒了,開設計室的想法泡湯。為了謀生,他經朋友介紹去了臺灣一家酒吧。
第一次調酒,把所有食材加在一起,用力攪拌,一杯酒就成了。彼時,詹佳恩對行業和酒完全沒有概念,沒有抱什麼期待:試試看這麼調酒會不會好喝,調酒師也只是暫時的營生之計。但像這樣一個臨時起意的職業生涯開端,也稱得上初戰告捷、地位舉足輕重。
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他自己說,小時候不喝酒,不熟悉調酒文化,以為酒吧是出入複雜的不良場所。在那家臺灣酒吧待了7個月,他發現酒吧也可以是很有趣、乾淨、很正派的,是小酌一杯或和朋友聊天放鬆的地方。他知道原來調酒師也可以算是一個職業。
吧檯背後,調酒師通常要經歷必不可少的成長過程,對詹佳恩也是一樣。一天的工作任務繁雜,開店前做好準備工作——搬貨、點貨、備料、打掃;等到開店,調酒師就是主場人,一面是他調製酒水、酒杯搖蕩,一面是客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到了下班的時候,簡單收帳,然後關店。
20出頭的年輕人,表現出了一種著迷和能力。晚上睡酒館閣樓,工作以外的時間用來看書、看視頻以及整個團隊不斷嘗試和積極交流。熱愛的種子和輕鬆的氛圍一直留在了心中。詹佳恩回憶,在這間草創不久的小店,店主York帶領他、飛飛和Jason一群好夥伴,經營出了一個熱血社群。他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第一個月營業額9萬臺幣,第七個月辭職離開時漲到了46萬臺幣,翻了五倍。
這時,調酒的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工作和花招。大學那會兒,他定期去街頭表演魔術,有一次碰巧接觸到了花式調酒,瓶子像煙花一般上升和墜落,覺得可以融入到自己的魔術表演裡。當他找到營生、專業和愛好的三者的結合點後,他說自己喜歡上了調酒,轉行切實可行,「調酒就像設計加上表演,恰巧這兩件事情都是我很喜歡的」。
調酒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用他的話形容,「就是因為你可以從概念上去設計一款酒,很快可以設計出來,是一個可以飲用的設計品。然後你製做的過程,你的動作、你的姿勢,你有很多不同的技巧跟手法去呈現,就是做很多很多遍,所以有點像在變魔術,把一個東西轉變出來,然後這東西是可以用的,而且可以和客人互動,所以我覺得這是我喜歡的地方。」
朋友們看到的詹佳恩是自由浪漫的。像茨威格一樣,他們都對四平八穩心存疑惑,難道應該拿著一筆筆版稅,在筆直的、平坦的大道上繼續這樣下去,一直到六七十歲?他否定了,雖然深知這是生命的轉折點,在這裡起步了調酒師的職業生涯,卻依然無法拒絕自己的內心。
態度
服兵役期間的某個深夜,他雙手合十祈禱,希望神明指明未來的方向。那天晚上,巧合與迷茫困惑的他多次相撞。低下頭,那本《阿拉斯加之死》(此為《荒野生存》的臺譯名)攤展在膝頭,翻開的一頁提示主人公克裡斯——兩人同月同日出生,出於同種出國流浪的心態,24歲時踏上了前往阿拉斯加的尋夢之旅。
2012年,詹佳恩步入24歲,一兩個月時間裡賣光所有家當,處理了收藏的古董,動身前往紐約。他希望置身於最有挑戰的調酒環境中,而不是旁觀者。臺灣酒吧店主York一開始就知道他的打算,對他的離去並未感到驚訝。選擇紐約,因為好朋友盧雪君的建議,這個香港調酒師見多識廣,有一定的行業名聲。更重要的是這符合「最有挑戰性的調酒文化」判斷標準。
在臺灣,調酒師曾經不是一份體面的工作。大眾普遍刻板印象就是喝醉、耍酒瓶、沒人在乎酒的品質。隨著近年來臺灣調酒師走向世界舞臺,摘下獎盃,改變了調酒界對臺灣的印象。詹佳恩受紐約調酒行業的滋養,如今反觀臺灣:「我覺得一年比一年好一點。就是在這幾年,調酒師才慢慢地被大家認同,被當作一門正當職業。也不是說大家完全覺得調酒師是一個很不錯的職業,但在慢慢改變。」
他給調酒取名「Venceremos」,意思是:我們最後都會獲得勝利。這一杯酒,在西式調酒裡融入小黃瓜和麻油,契合個人經歷和臺灣傳統。就像他的獲獎發言,他強調自我表達:「嘗試找到與你的故事和Bacardi故事的聯繫。試著找到你的態度或精神,並學會以不同的方式表達自己。」
分享自己喜歡的味道,讓詹佳恩很高興。但兩個成長背景、飲食文化不同的人,初次面對面坐在吧檯,想要迅速建立口味信賴關係,很難。比如原材料、客人都是變量,如何選擇青檸、黃檸,如何做到每一天的酸甜平衡,如何滿足大眾而不失個性,這些他都要思考。換而言之,無論經典調酒還是自創調酒,你要學會化解隨機性,始終保持一致性。
合拍這件事,也不是那麼隨意,畢竟調酒師還是一種服務業。同一張食譜,呈現出的氣味、外觀和概念不同,鑰匙握在調酒師手裡。在他看來,成功的一半出於猜測揣摩,一半和事後調整有關係。見酒,如見人。一種簡單而深刻的呈現方式,背後可能隱藏著幾千次、上萬次訓練,見到的是對方對一杯酒的了解程度。
他有他的偏好,設計師時期接受的美感訓練,直接影響了創作方式。至今也沒弄明白的是,他的酒量不怎麼見長,有的調酒師吃食材、反覆嘗試調酒搭配,他更依賴視覺。腦子裡先描摹出一個畫面,再慢慢往回推出酒的樣子、所需要的食材和手法。這種「倒過來」的創作方式一反常人。
他屬於這樣一類人:不盲從手冊,不會事無巨細地規劃道路,態度才是裝載世界萬象的殼。「If you want something in life, reach out and grab it.」(如果你的人生有一個你非常想要的東西,就想辦法伸手去拿吧!),這是他現在的Instagram籤名。
多年後,詹佳恩回憶起隻身赴紐約的期待,發出一連串回音壁式的「嗯嗯·····」,有半分鐘陷入了寂靜:「就是沒有多想」。
清零
就這麼被丟到了大都市紐約,錢、語言和文化挑戰紛紛迎面而來。自認性格倔強、做事要強的年輕人,下定決心這周結束前找到工作,他自嘲道:果然還是沒找到。熬了一個月,他狠心放手一搏,起初想學點什麼,去上了一節三百美元兩小時的調酒課程。還真誤打誤撞留在了那間開課酒吧。
在Theater酒吧,「難」真正有了實感。詹佳恩重新從酒吧助理做起,負責打掃和跑腿工作,剛開始出錯被罵「Idiot」是常有的事情。這間酒吧正在走下坡路,他看不過去,提交了一份20頁的改善報告和自己設計的新Logo。老闆Albert向他道謝,不再有後文。
這家店後來無預警關門,大理石拆走,原本氣派的吧檯只剩下了木頭。有一天,老闆Albert約他出來散步,補付了部分薪水。兩個人並肩走著,一如往常的氛圍,這讓他怎麼也沒想到老闆次日跑路。途中,Albert以打招呼為由,進了一家被稱為米其林法餐帝國的法國高級餐廳David Bouley,並且順其自然將他推薦給了餐廳經理。對於這種巧合,詹佳恩願意解讀為一種道謝的方式。
一進餐廳,打開一扇門,蘋果和新鮮水果堆砌成整面牆,果味沁人。同時「砰」地關上了另一扇門,整日待在封閉的房間調酒,高級餐廳的工作逐漸讓人失去了活力。一天來回於三間不同餐廳,周一排到周六,生活規律而繁忙。
到了周日,他頻繁光顧一家傳奇、叛逆的日式調酒吧,距離他家一分鐘不到。後來,他代表這間老牌紐約酒吧Angel’s Share,拿下了世界冠軍。在這裡,他結識了職業生涯裡最重要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老闆Shingo Gokan(後閑信吾),深深影響了他的專業和行業理念。
Shingo拿了2012年百加得傳世雞尾酒大賽的全球冠軍,是世界知名的調酒師。「一杯調酒最重要的元素,包括味道、原料與呈現方式,這三者缺一不可;當然如果一杯調酒的三元素中有任何一件讓我出乎意料,我會覺得它很『亮』,而且會對它很感興趣」,好奇心是最重要的法則,這是Shingo發表在臺灣《Esquire》上的見解。
看Shingo調酒是一種享受,熟練且注重細節;喝Shingo調製的調酒是一種難忘,味道優雅且細緻。詹佳恩每周都去點一杯酒,坐在同一位置。兩個人相對無話,神交了四、五個月後,才慢慢搭話。後來Shingo邀請他做帶位人,酒吧最底層的職位,即便不符合美國文化和自身水準,他也立即答應,放棄了三份工作。他從零開始不以為苦,反而對高級餐廳的小屋子感到厭倦,那一刻,他想的只是留在這裡學習調酒。
至此為止,人生和運氣的關係可疑,好像和勇氣的關係更大。他理解日式酒吧的規則,想要做點什麼的念頭,取代了所有的徘徊、遲疑和猜測。他只有足夠敢想,足夠有執行力,才能繼續留下來。事實證明,他成長很快,從帶位人到服務生、到調酒助理(Barback)到調酒師只用了10個月。他成為了Angel’s Share的第一位非日籍調酒師。
另一個重要的人是調酒師前輩Tetsuo。藝術家氣質加上天生的搖滾精神,很吸引他。兩個人都是敢於嘗試的實驗派。
離開吧檯
曾經的祈禱已經得到應許。2016年獲獎以後的詹佳恩在做什麼呢?是什麼促使他離開了Angel’s Share?對他來說,今天是憑藉直覺一路拼湊而成的,吧檯後的日子一天天重複,一天天失去挑戰,這都是他過去沒有預計到的。
2017年初,他辭職,籌謀開辦自己的酒吧。原本打算籤下一家談了很久的店面,卻在最後一刻計劃泡湯了。為了舒緩心情,加上目前無事可做,他乾脆策劃了一場期待已久的旅行。
「On the road」(在路上)對他有一種永恆的魅力。詹佳恩始終記得那個晚上的神啟,始終記得《阿拉斯加之死》,以及他最初拋下一切、跨過了大洲和大洋去追隨主人公。2月,他買下了一臺黃色旅行大巴作為生日禮物,但這臺剛拿到手的車看起來部件陳舊老化,修了好幾次。第一次上路行駛了不到80公裡,引擎起火,再次返回原地。經歷了五次推車,無數次修車,聽他娓娓道來,饒有趣味。——但有一點,他開始懷念調酒、和客人聊天的日子了。
一邊旅行,一邊調酒,就是Road Trip Pop-Up。重新添置了一張桌子、一個吧檯,掛上裝飾地圖,顯得更舒適了。這算是開店預熱,他在休斯頓、邁阿密、奧斯汀和紐約各個城市進行味道試水。
通常上車喝酒的客人,會得到一張拍立得,貼上「Double Chicken Please(兩份雞肉麻煩了)」的自製貼紙。沒錯,新店的名字讓人有點迷不找頭腦。詹佳恩喜歡這種無釐頭,其實是延用了11年前計劃的設計室名字,當時他和大學朋友的綽號都是雞字輩。英文往上印著酒吧的logo,一隻雞手上拿著一個酒杯,火雞拿著一把螺絲起子。他說,某種程度上表達了調酒設計工作室的感覺。
採訪過程中,一旦提起觸及行事目的的問題,他說的最多的就是「嘗試」、「試試看」。身為一名調酒師,「生活不是只有站在吧檯後面經營一家店、和客人互動,它也可以是走向不一樣的舞臺、平臺去做發揮。」開車計劃是嘗試,來中國拍攝視頻也是嘗試,是一位離開吧檯以後的調酒師做出的職業開拓。
最近做的《酒食路野》系列視頻定位為美食調酒記錄節目,不同於開車計劃紀錄片形式,需要他們配合講話。就是兩個人——他和2015年百加得傳世雞尾酒大賽中國區冠軍陳詩蓓Faye組成的雞飛狗跳路子野組合,到處吃吃喝喝,尋找靈感。第一季探訪了上海、重慶和北京的美食店,他們對美食樂此不疲,擅長解構一道菜變成一道調酒。
他的的確確覺得有趣,也認認真真思考解構和重組。味道照樣還是味蕾很熟悉的那些味道,酸甜苦辣鹹,融入調酒裡就不一樣了。在專業調酒師詹佳恩的心裡,一杯醉蝦味道、重慶花椒味道或北京烤鴨味道的雞尾酒理應是出人意料的。——這種組合除了將味道無限擴大,還會帶來食材和文化上的衝擊,讓所有人重新認識調酒,認識味道。他很期待,他們到底可以做到什麼地步。
自恰
「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酒可以這麼做」,原來生活可以這麼過。——有一天客人從他的酒吧走出去,詹佳恩希望聽到的不僅是「酒好喝」,而是前半句話。那應該是兩個身份不同的人,從概念、經驗和靈感上互相激發,而稱之為他創業想要傳達的、追求的初心之一。
更多的時候,初衷都出於自我。當下,豐富、不安定的生活正在展開,他意識到「其實是我自己想要去那些地方,我想去學一下,我想要去看一下這個怎麼做。那拍片就是把它記錄下來。」聽過他說話的人也可以感受到對話人的真誠和直率也在於此。
出生於20世紀八十年代的詹佳恩也許代表了一代年輕人,他們做出自我反思:真正的生活在哪裡。開車旅行的那段時間,他感受著戶外最好的陽光和海岸,深深懷念過去的黃金時代,「生活」二字漸漸有了溫度。問題的答案通過一場旅行帶到了生活裡。
關於如何享受被不少人誤以為等於奢華,四年前,進入南美洲秘魯的山裡,讓進入工作倦怠期的詹佳恩有了不同感悟。他先是和驢夫們踢了一場盡興的足球。在對方的帶領下,來到當地一處溫泉泡澡放鬆,那裡供應當地的冰鎮烈酒。這種葡萄釀製、名為Pisco的烈酒,相較於紐約15美元左右的一杯調酒,價格極其便宜,一罐不到1美元。
驢夫們仰頭灌下酒,滿臉通紅,十分爽快。正是身處異國他鄉的那一刻,詹佳恩決定信任眼前的體驗,思考過後,做了一個決定。以後,他要辦一間酒吧,在那裡,「奢華的享受不一定要存在,但是有趣的體驗跟經驗是我覺得很值得傳承下去!所以我一直追求的東西是想給客人一個新的、有趣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