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香港回歸那年,中央電視臺白巖松專題遍訪香港各界知名人士,學術界只有饒宗頤一人,那時我記住了金庸先生的一句話:「有饒宗頤,香港就不算文化沙漠。」
記得十年前,溫總理視察永吉災情回到北京的第一個活動,就是在中央文史研究館親切會見了即將赴敦煌出席「敦煌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的饒宗頤先生,向這位享有盛譽的學者表示敬意,並祝他95歲生日快樂、身體健康。饒公自2009年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後,每年生日都會收到總理的祝福,從溫總理到李總理香港有此殊榮者,唯饒公一人。
溫總理稱饒公學貫中西,並非官話。我曾在琉璃廠一家書店見到人民大學出版的《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共14卷20冊,近1200萬字,涉及甲骨學、敦煌學、史學、簡帛學、目錄學、考古學、金石學、楚辭學、宗教學等十幾個學術門類,幾乎涉及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切方面。李學勤先生撰文指出:「這樣的學術,從學科分類來說應當稱為什麼呢?我認為最恰當的詞就是『國學』。這部文集的問世,是對國學的重大貢獻,而且我還要說,目前『國學熱』中各家不斷討論的幾個中心問題,都可以從饒先生這部書得到回答或者啟示。」
(三惜草堂藏品:饒宗頤 「海納百川」 尺寸:136cm×34cm)
饒公通曉英語、法語、日語、德語、印度語、伊拉克語6國文字以及古梵文、巴比倫古楔形文字等異國「天書」,不僅通諳中國和西方的文化,還曾以很長時間精習印度文化即梵學,而如此兼通三大文化系統的學者,恐怕也只能再推一年前辭世的季羨林先生了。饒宗頤與季羨林相識數十年,兩人在語言學、中西文化交流等方面研究頗有交集,惺惺相惜。「北季南饒」已成學界佳話。季羨林是最早向學術界撰文推薦饒宗頤的人。季羨林先生以「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表達對饒宗頤的敬意,他說:「饒宗頤先生是著名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文學家、經學家,又擅長書法、繪畫,在中國臺灣省、香港,以及英、法、日、美等國家,有極高的聲譽和廣泛的影響。」他盛讚饒宗頤:「近年來,國內出現各式各樣的大師,而我季羨林心目中的大師就是饒宗頤。」1993年,兩人共同創辦《華學》雜誌,傳播漢學。
2008年10月28,饒公曾到北京看望季羨林,將事先寫好的一幅字「崧高維嶽」贈送給季先生,稱讚「季先生是我們國家唯一的。」這是兩位老人最後一次見面,9個月後,季老病逝,溫總理親自給饒老打電話告知噩耗。饒公寫了一首悼念季老的輓詩:「遙睇燕雲十六州,商量舊學幾經秋。榜加糖法成專史,彌勒奇書釋佉樓。史詩全譯駭魯迅,釋老淵源正魏收。南北齊名真忝竊,乍聞乘化重悲憂。」詩裡就說「齊名真忝竊」。這是巧借了杜甫的一句詩。原詩是《長沙送李十一》,「李杜齊名真忝竊,朔雲寒菊倍離憂。」
(三惜草堂藏品:饒宗頤 「安康富貴」 尺寸:136cm×34cm)
95歲的饒公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有記者問饒公是否還帶徒弟,饒老回答:「不帶了。我幹嘛要讓人辛苦?我自己折磨我自己,但不想讓別人辛苦,做學問真的很辛苦。」
(饒公看到報紙標題開懷大笑:我哪是鴻儒啊?)
著作等身的饒公晚年在繼續學術研究的同時更加寄情於其鍾愛的書畫創作。他對前人書畫藝術有特高觀察力及轉化能力。他的書法能夠寫出各種不同形象化,卻又能保持強烈個人面目。他博覽古人書法作品,能一下子抓住其特徵,用自己筆法寫出來。舉例而言,他曾對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等北碑,及唐歐陽詢化度寺碑,深入研習其筆法,之後他廣閱眾碑之餘。偶然涉筆寫其他北碑與唐碑,即寫得形神俱俱似。他寫金冬心漆書,參入了爨寶子,漢簡隸體寫得比金冬心還靈動,我們可以在集中漆書作品中得到證明,他的隸書,不拘守於兩京碑碣,而廣參漢鏡銘、磚文、木簡、甚至清代鄭谷口、伊汀洲、陳曼生等人之意趣,寫出一種沉穩靜穆中帶盎然生意之隸勢。行草方面,他早年即習唐懷素上人的自序貼及宋蘇東坡、黃山谷、米南宮諸家,故當他旁涉元人倪雲林、楊鐵崖、明人董其昌、張瑞圖、黃道周、八大山人、陳老蓮、丁元公等之書體時,下筆就能抓到這些人的神髓,他的篆書,多帶天發神識碑之方折筆法,雙參入他喜好之懸針篆法,個人面目特強。而書法則融入了古代各家意趣,兼採眾長,終自成一格。朋友樸廬曾得七十年前饒公之詩稿墨跡,書法已初具面貌矣。我則過手十數件饒公墨寶,皆為其晚年精品、人書俱老之作。
(香港特首林鄭月娥參觀饒公書畫展)
饒公亦擅國畫,沁人心扉的書卷洋溢於每件作品之中,是名副其實的文人書畫,黃苗子先生盛讚饒老繪畫「落筆便高」。饒公筆下的荷花尤其著名,有人盛讚與張大千不分軒輊。十年前,我曾見過他送給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的《荷花圖》,一支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形簡而神逸,樸拙而清遠。以金黃勾勒,更突顯了紅荷的靚麗,富貴而不豔,出泥而不染。以潑墨畫荷葉,淋漓暢快。畫中一枝向上伸展的婀娜荷葉,回望著荷花仙子,仿佛傾語讚美。幾枝葦葉既有呼應作用,又把畫面推向遠方……荷畫留白處繞老以金黃加墨題自作詞《一剪梅.花外神仙》,用筆凝練灑脫,風骨悠然:「荷葉田田水底天,看慣桑田,洗卻塵緣。閒隨穠豔共爭妍,風也翛然,雨也恬然。雨過風生動水蓮,筆下雲煙,花外神仙。畫中尋夢總無邊,攤破雲箋,題破濤箋。」題字穿行於畫中,字與畫相得益彰,一派和諧。高荷濃密,歷盡滄桑,它與群花共譜芬芳,在風雨之中怡淡安然,高懷依舊,令人對它讚美不盡。
饒公雖不喜歡熱鬧,然而晚年書藝活動卻很頻繁。在敦煌舉辦「莫高餘馥:饒宗頤敦煌書畫展」;在世博園香港館舉辦「香茳情懷」饒宗頤香港題材書畫作品展;在北京中央黨校舉辦「饒宗頤學藝展」……2011年12月,備受矚目的西泠印社社長人選在啟功先生逝世空缺六年後,饒宗頤先生受聘出任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長。按照印社章程,12月13日,提名將提交印社理事會通過。12月16日,西泠印社在香港舉行第七任社長頒證儀式,在近百位文藝界、教育界、傳媒界嘉賓見證下,饒宗頤接過社長證書。饒公也是繼趙樸初、啟功之後第三位非浙江籍社長。
(西泠印社執行社長劉江先生拜謁饒公)
2012年6月,就任社長半年後,饒公再次來到西泠印社,在柏堂門前觀看了首任社長吳昌碩題寫的「西泠印社」,以及東西廡廊李叔同、沙孟海等的書法、篆刻作品。他表示:「西泠印社是個聖地,能到這裡是我的幸運。這裡樹木蔥蘢,是文人雅士匯集的地方。有幸被選為社長,我臉上有光。」隨後,他脫去西裝,寫下「播芳六合」四個大字。2012年11月,饒公的38件書畫作品來到西湖邊,在浙江美術館舉行「藝聚西泠:饒宗頤社長書畫藝術特展」。開幕式上,其女饒清芬說:「這次要不是醫生攔著,父親真想再來看看西湖,爬爬孤山。」
(三惜草堂藏品:饒宗頤 「筆底春風」 尺寸:136cm×34cm)
2018年2月6日凌晨饒宗頤先生在香港病逝,享年101歲。
香港人總喜歡將饒宗頤與他另一位潮州老鄉李嘉誠放在一起相提並論。他們都說:要說掙錢,沒有幾個人能掙得過李嘉誠,而讀書也沒有幾個人能讀得過饒宗頤。李嘉誠出身貧寒,完全靠自身打拼創造了一個財富奇蹟;而饒宗頤出身當地首富,連初中都沒有畢業,完全靠自學成就一代國學泰鬥。
「崧高維嶽」是饒公送給季羨林先生的話,其實用在饒公身上也是那麼妥帖。饒宗頤走了,殖民文化泛濫的香港再也不會出現饒公這樣的鴻儒了……
2010年8月8日凌晨抗洪救災歸來於三惜草堂
2020年10月20日王寶林二稿
饒宗頤(1917.8.9—2018.2.6),生於廣東潮安,祖籍廣東潮州。字固庵、伯濂、伯子,號選堂。當代享譽海內外的學界泰鬥和書畫大師。他在傳統經史研究、考古、宗教、哲學、藝術、文獻以及近東文科等多個學科領域均有重要貢獻,在當代國際漢學界享有崇高聲望。1949年到香港,1952年曾於新亞書院任教。1952年至1968年任教於香港大學,1968年至1973年獲新加坡大學聘為中文系首任講座教授兼系主任,期間曾任美國耶魯大學研究院客座教授及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教授。1973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講座教授兼系主任,至1978年退休。其後在法國、日本、中國內地、臺灣及澳門週遊講學。2009年1月,獲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2011年12月,被推選為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長。曾獲多項獎譽、榮譽博士及名譽教授銜,包括法蘭西學院儒林漢學特賞、法蘭西學院外籍院士、巴黎亞洲學會榮譽會員、法國索邦高等研究院首位華人榮譽人文科學博士、中國國家文物局及甘肅省人民政府授予敦煌文物保護、研究特別貢獻獎、香港政府大紫荊勳章,以及香港藝術發展局終身成就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