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一項歷史悠久的交易形式,突然成了席捲社交網絡和街頭巷尾的一股潮流。
我們徵集了與練攤兒有關的故事。有的只是衝動之下的一次嘗試,也有的是為了生活做出的無奈之舉。無論出於什麼目的,練攤兒需要的,是眼光、口才、勇氣,和一點「街頭智慧」。除此以外,每一個攤位,多少都裝裹著時間的記憶和生活的味道。
文 | 史千蕙
編輯 | 楚明
運營 | 肖睿
@檸檬
時間:2008年或2009年春季
地點:北京地壇廟會
十來年前,我通過擺攤兒,第一次實現了經濟獨立。
當時我還在讀大學,前一年,我聽說一個同學和家人一起去地壇廟會擺攤兒賣小吃,從年三十到年初七,「每天賺五六萬是沒問題的」。也就是說,春節黃金周下來,一共有30多萬的流水。
對於一個10年前的大學生來說,這是一筆驚人的數字。我當時在麥當勞打工,時薪6塊8,一個月下來最多也就賺個四五百塊。其他同學也做做兼職,大多也都是家教和快餐店打工。做生意是腦筋活絡的同齡人才能想到的,當時我還有個朋友,在西單開了一家「格子店」,又加上這個在廟會擺攤兒的同學,讓我突然覺得,人生離「做生意」這件事很近。
於是我和幾個朋友蠢蠢欲動,也想趁著春節大賺一筆。不過,我那個同學的成功經驗有他不可複製的部分,人家家裡就是開小飯館的。我們退而求其次,準備進一些小玩意兒賣。
幾個玩得好的朋友,帶上我一共6個人,大家一合計,決定就這麼開始吧。想去地壇廟會擺攤兒,得先搞定攤位。租攤位需要營業執照,很巧,其中一個朋友家裡就是有營業執照的,我們因此先分了一部分錢給他爸爸。帶上租金,一個人一周的成本在7000元——又一筆巨款,於是,我們分頭找家裡要錢了。當時每個人問家裡要了1萬塊,正好趕上過年,家裡人最大的擔心就是覺得擺攤兒又髒又亂,都是土,我還象徵性地跟家裡人爭辯了幾下。
我們去天意批發市場進貨,那個市場在3年前的秋天正式停止營業了。我們長著學生的臉,也沒背著大黑口袋去進貨,批發市場的人都覺得我們是來起鬨的,不肯說批發價,報出的都是單品價。比如我們之前考慮過賣T恤,一件進貨就要二三十,賣的話得標價四五十才不虧,這價格都快趕上實體店了,問題是,誰會跑到廟會上買和商場價格一樣的衣服呀?
最後我們選定了面具。不是那種薄薄的塑料面具,其實它還挺有質感的,甚至很立體,比如張飛的面具,上面真的有毛毛,有點像舞臺劇用的那種面具。進貨價12,我們賣30——在擺地攤的世界裡,這遠遠算不上暴利。後來我才知道,我那個家裡開飯館的朋友,在嘉年華一樣的地方擺攤,3塊錢成本的東西,喊價30塊。
由於給出的租金少,賣的東西又不「核心」(賣小吃的才是核心地攤),我們被分到了地壇公園裡最偏僻的一個角落:在一個最偏遠的小門旁邊,那個小門在廟會期間還不開。
我們派出了兩個男生,去主幹道拿著面具兜售。那些長相詭異的面具,成功吸引了小朋友,以及一些口味獨特的大人。其他人就坐在那,等著客人來。我們還編了一些順口溜來吸引客人,人一走近,我們就跟人來瘋一樣喊。人不來,我們就坐在那兒,自閉,我就感覺自己是個小夥子,在夏天的操場上蹲著,等美女穿著裙子路過。然後只要有人穿著裙子來,甭管好不好看,都想嗷兩嗓子。
▲ 廟會的人流量大,賣些新鮮的玩具很容易吸引小朋友。圖 / 視覺中國
現在想想,大學生去擺攤兒,挺有優勢的。年輕,真誠,一看就不是那種地攤老炮兒,天生就能多博取一些關注和好奇。當時還有朋友跟湊近來的客人說,我們是勤工儉學。現在這個詞已經不怎麼提了,10年前,大家默認大學生就是應該勤工儉學的,就是應該自己想辦法賺生活費的。
我們當時也沒像真正的生意人一樣,計算一下收益和成本,計算每一天的客流量。相對於日復一日真正當做生計的練攤兒,我們像一個快閃活動。最後幾天,東西沒賣完,誰也不想搬回去了,批發市場又不給退,我們就虧本大甩賣,最低賣過10塊錢倆。結果到春節結束,還是剩下了一些面具,我們就各家分一分,送給了有小孩的親戚。
我們甚至都沒想過,如果虧本怎麼辦。大學生,手心朝上要錢,不是自己的錢,虧了也就虧了,不心疼。不過,最後的結果還是不錯的,我分到了25000元,扣除掉7000元的成本,相當於七天賺了18000元。這筆錢成了我經濟獨立的開端,那一年的暑假,我用這筆錢,跑去美國玩了一趟。從此,我再也沒有問家裡要過錢了。
▲ 許多大學生都會選擇擺攤掙生活費。圖 / 《天生要完美》截圖
@哲哲
時間:2012年暑假
地點:廣東潮州步行街
高中的時候,我跟著姐姐擺過一個夏天的地攤。
我身邊做生意的人多,一個熟人此前開了一間飾品店,開著開著,她就不做了,剩下了一堆貨沒賣,就留給我們了。本來那一包東西放在家裡,也沒有人想起來它,後來不知道怎麼著,被我姐姐知道了。我姐是一個熱愛賺錢的人,她提出我們可以擺攤,把這些庫存給賣掉。
我姐把地址選在了市內的步行街上,這裡人流量最大。擺攤需要付清潔費,每天2塊錢,會有專人走到你面前收。沒有固定攤位和明確的地盤劃分,我們都是吃完飯就過去找位置的。那條步行街的兩側是商店,有的店家態度很差,不允許別人在店門口擺攤,而且他們不會在你剛剛準備擺攤時就趕你走。他們往往會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你把東西全部擺出來後,再走出來讓你滾。他就是想看你白忙活一場的樣子。
城管隔三差五來一趟,有一回我們差一點被抓。被抓的話,貨品都會被沒收。還好我們一直借小姨的電動車開,跑得快。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小姨的電動車被我們壓壞了。也是,小小一輛車,每天都得馱姐弟兩人和一大包貨,肯定超過荷載了,不壞掉才怪。直到現在,小姨偶爾還會笑著埋怨我們,說那輛車她自己都沒騎過幾次。
最開始,我覺得這是一件尷尬的事兒。擺地攤,聽起來像是走投無路之後才會走的路。那條步行街又在我的高中附近,暑假還沒來的時候,我不願意跟我姐一起擺攤,怕碰到熟人。後來放假了,我就過去幫幫忙。習慣了之後,我發現擺攤兒比我想得要好玩,也很賺錢。
每天晚上7點多,吃完了晚飯,我們就騎著電瓶車去步行街。鋪一張布在地上,然後把商品分門別類放好:耳釘,眼鏡、項鍊……到後來,手裡的那批貨賣完了,我們又進了相框、皮帶等等。現在看看當年的照片,覺得地上好髒啊,當時居然沒想過要先掃掃地,或是買一個小桌子放在那裡。
那時候電子支付還不普及,我姐弄了個公交車售票員用的大夾子,又找家裡人換了很多零錢。晚上10點多,步行街的店面一個接一個地關閉,人群漸漸散開,我們也準備收攤回家了。那個時候,她就會把當晚收來的錢倒出來,放在布上數錢,而我在旁邊拿著一個小本本記帳。數完了我們再回家。最多一個晚上,我們賣了500多塊錢。
▲ 夜市是每個城市擺攤最紅火的地方。圖 / 視覺中國
有一天,步行街上突然來了個外國人。外國人看中了我們賣的相框,我們賣70來塊錢一個,他砍價,下手可狠了,上來就砍到20塊。其實外國人旁邊就跟了個翻譯,但我姐脾氣上來了,非要用英語跟人家講價,一言一語的,說了好幾個來回。講到後來,我們的攤子旁圍了一圈人,都在看他們用英文砍價。到最後,那個相框也沒賣出去。
生意做著做著,一個同齡的親戚加入了我們。按照輩分來說,我得喊他叔叔。有一天我姐不在攤位上,我和這個叔叔一起看著攤子,一家三口走了過來,小孩子大概兩三歲,很喜歡我們賣的平光鏡:圓圓的鏡框,戴上去像胡適或者哈利波特。那個父親顯然很寵孩子,看著孩子喜歡,就直接問,這個多少錢?
那副眼鏡我們賣8塊,我正要說,旁邊的叔叔突然開口,說,20塊。
那個男人沒有講價,我們就這樣「敲」了人家一筆。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這樣太奸詐了,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是做不出這種事的,但在當時,我也沒有攔著他。
步行街上擺攤兒的人很多,大多都是賣衣服的,賣小吃和奶茶的,賣小玩具的,像我們這種賣飾品的,一條街走下來也沒幾家。我後來回想起來,覺得我姐真是一個有做生意天分的人,她一定是經過了市場調研,才做出了練攤兒的決定。
直到最近,地攤兒又火起來了,我才意識到,當年我姐一直都沒給我分紅,只用賺來的錢給我買過兩杯奶茶。我可能真的沒有她那種做生意的天分,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年夏天,我們究竟賺了多少錢。
@郭小兔
時間:2010年—2016年
地點:北京某地下商城、動物園
大學畢業後,我和當時的男朋友一起,在五道口附近的一個地下商城租了個鋪面,賣手機殼。
手機殼是智能機時代的產物。當時蘋果的3GS剛推出,五道口的學生們,大多還拿著按鍵手機。單賣手機殼肯定是賣不動的,所以我們搭配著飾品一起賣。
租金是你想像不到的便宜,在北京,五道口,傳說中的宇宙中心,一個月只要1000多的店面費。很快,我們就發現了為什麼這麼便宜,因為根本沒有人來買。3年後,這家店撐不下去了——其實撐不下去的也不止我們一家,那條地下通道整個都生意寥寥。我們就轉戰去了動物園批發市場。
到了動物園,我們依然做賣手機殼的生意。小飾品的大本營在浙江義烏,手機殼的大本營在深圳華強北。只跑了兩三趟深圳,我就定下了我們長期的供貨商。
在動物園批發市場的每一天,開始得早,結束得也早。早上六七點就得到,因為客人都是來進貨的商家,大家都是早早起來做生意。到了中午,就會有推著小車來賣盒飯的人。
手機殼這種東西,在動物園屬於邊緣生意。來進貨的淘寶服裝店店主們,會搭配著買一些手機殼,作為贈品送給顧客。我們的店,也在一個相對偏僻的地方。還好賣手機殼的人本來也不多,每一家也離得很遠,漸漸地,我們也累積了自己的客源。
▲ 上世紀90年代,擺攤使很多人積累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圖 / 《相愛十年》截圖
當時微信支付剛剛開通,大家都還是更喜歡收現金,因為提現需要手續費,1萬塊提現就需要10塊錢,久而久之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有一個小挎包,專門放收來的錢,每天下午4點,收攤後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對面的銀行去把錢存起來。
說起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地攤兒,我也湊過一次熱鬧。大概2010年左右,我們的一個朋友擺攤兒,晚上擺,早上也擺,賣衣服。我們就去找他玩,順便賣點東西。我當時帶過去的是圍巾,那是冬天,北京冬天那個大風颳的,我還沒開始賣呢,就走了。北京孩子沒辦法擺攤兒賺錢的,沒必要,不指著這個賺錢。
我家裡也沒有人做生意的,這是我畢業到現在,持續最長的一份工作。起因就是我不想上班。我是學體育的,當時最常見的出路是去健身房當教練,但以當時的眼光來看,健身市場好像已經飽和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麼,也考了秘書證,想著做點文職工作。陰差陽錯地,從賣小飾品和手機殼開始,我走上了做小生意的路,一直到現在,我開網店,也在朋友圈裡做代購。有時候想一想,再讓我去找一份需要坐班的工作,好像也不可能了。
疫情開始到現在,我有上班的朋友見到同事被裁員,也過來問我,電商要怎麼做,生意要怎麼做。我就說,你要是現在想幹,那就慢慢來吧,反正第一下,肯定都成不了。
@udieilive
時間:1993年
地點:哈爾濱
大概是1993年,我讀小學三年級。暑假時,爺爺會從家裡走到我家,然後帶著他的兩個老式手拎編織筐和馬扎去離我家隔一條馬路的街邊擺攤。
擺攤兒的多數都是附近要拆遷的居民,賣些舊貨,也有個別賣舊書和古錢幣之類的混在其中。我爺爺主要賣一些很小的工具,比如各種型號的鑽頭,還有一些舊手錶、眼鏡和印章料,因為他一度是開修表刻字店的。那個時候擺攤兒沒人管,我沒什麼事兒就去找他,和他一起守攤,等到下午兩三點收攤幫著一起收拾,幫他拎一個筐回去我家,然後爺爺從我家再走回自己家,因為他下午4點就要吃晚飯。
▲ 許多老人也會出去擺攤,做一些手藝活兒。圖 / 視覺中國
我家在道裡,爺爺家在南崗,還是挺遠的,那時候他七十多歲,仍然健步如飛。沒有什麼特殊的故事發生,就是平淡無聊的夏日,一老一小守著地攤各自消磨。
2002年我離家去上大學前的暑假爺爺過世,現在想來擺地攤應該是唯一一段我和他單獨相處的時光。
@劉可愛
時間:大約在2015年
地點:江淮一帶某城市
我們家在房市低迷的那一年,賣了原本的住房,然後一邊租房一邊尋看新的合適住房。後來,臨近高中會考,政策上是必須落戶,落戶需要有房子。沒有時間再去看更合適的住房了,家裡人急急忙忙買了新房子,為了我接下來的考試。
原來賣房子的錢付了首付,但不夠,因為房價在我家賣了房子之後就開始漲。於是,去跟銀行貸了一筆款。媽媽內退後一直沒有工作,照顧我。爸爸雖然是技術過硬的牙科醫生,開了小診所但是不懂經營,那幾年生意一度很差勁。
你能想像半個多月沒有病人看診嗎?我那個時候是高中,我的學費、補課費和生活費是我們家最大的開支,因為真的很多。爸爸的生意又不景氣,媽媽和人合作生意,被人坑了,沒賺到錢,還賠了不少,我們家生活一度陷入窘境。家門口的步行街可以擺小吃攤。媽媽做菜手藝一向過硬。為了補貼家用,沒辦法,媽媽只能早上去菜市場門口擺粢飯攤子,下午在家門口擺了小吃攤。賣點豆腐腦、胡辣湯、涼粉、韭菜盒子,這種小吃。
媽媽凌晨4點半起床,煮飯,5點半必須到攤點。到9點多可以收攤的時候,因為剩下的一口飯,如果賣不出去只能倒掉,還會再等一等,看看能不能再賣出去兩個飯糰。冬天很冷、夏天很熱,我特別心疼媽媽,就想她早點收攤回來,睡一會兒。可是也幫不上什麼忙,她不想我早起受苦,洗菜什麼的她又嫌棄我做得慢。其實我懷疑她只是託詞,就是心疼我,捨不得我做這些。
▲擺小吃攤需要早出晚歸,非常辛苦。圖/視覺中國
一開始的時候,媽媽沒有買電動三輪車,是手推的車,很重。早上的飯糰攤點,離家裡差不多3個紅綠燈,媽媽要走20多分鐘,上午10點多到家。如果回家早,可能會有時間睡一會兒,如果那天飯剩得多了,多等了一會兒,就根本沒有時間睡覺。因為要準備下午出攤的東西。胡辣湯裡的海帶要洗要煮,裡面的麵筋條是水洗麵筋要慢慢洗,還有涼粉要打,豆腐腦要先把黃豆洗好、泡好、再磨好,然後煮出來,點滷,韭菜盒子的韭菜要挑要撿要洗要切,裡面的粉條要泡要切,雞蛋要炒熟,火腿腸要切成丁……很多準備工作要做。媽媽又是做東西特別乾淨的人,根本不會敷衍了事。爸爸中午會從診所回來幫忙,但是能幫的有限。我也只是在邊上打打下手,比如剝一下涼粉裡要用的蒜,搗成蒜泥,花生粒搗成花生碎。有一次,她好不容易午睡,結果,估計是太累了,做夢了,嘴裡在喊胡辣湯、豆腐腦。我真的很難受,現在想起這些,都會哭。
太難了,但是可能普通家庭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吧。我那個時候上大學,周末會回來幫忙,就在隔壁城市,離得也不遠。放暑假或者寒假的時候基本每天下午都會陪媽媽出攤,一直到晚上10點多收攤。坐在一起聊聊天啊什麼的,可能是經歷了這些,那個時候突然間好像就長大了,我以前很不聽話的。那個時候,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今天生意好一點,可以早點收攤,早點做完事情,媽媽早點睡覺。最快樂的事情,可能就是數那些零碎的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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